邵岩挑起眉毛,慈和的面孔上满是惊讶:“时云?”
仙门百家来势汹汹,魔族又趁虚而入,季云宗上下乱成一锅粥,内门自顾不暇,遑论是修为低下的外门,从头到尾没有人管,邵岩还以为时云已经遭遇不测或是趁乱逃走。
时云气喘吁吁停在几步之外,黑漆漆的眼珠子乌沉沉的,朝邵岩与温玉的方向转动一下,又好似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沉寂下去,泛不起一丝波澜。
“师姐。”他喘着粗气,粗噶的嗓音一字一顿:“大师兄在哪?”
温玉的视线在他周身绕了一圈,眼里流淌出两分担忧之色:“你的伤…”
“不要紧。”比起他以前受的伤,压根儿不够看。时云语气罕见地添上一些焦急:“师兄…他在什么地方?”
温玉好气又无奈,时云还真是一如既往,眼里只看得到大师兄。
她抚着额头,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大师兄在里面,再过两个时辰就会醒,你在一旁守着他,不能离开寸步。需要什么直接用传音石告诉我,我找人给你送过来。”
时云深黑的眼睛偏移,隔着温玉望向紧闭的房门,目光炙热,像是要穿透门扉看到里面的人。
温玉侧身,让时云过去。
盯着他强壮的背影,温玉脸上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邵岩,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时云与仙尊是什么关系?”
温玉翻找着今生关于时云的记忆,颜离山曾亲口所言,时云是仙尊安排在师兄身边的。
以望宁的眼界,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另眼相看,她是不信的。
邵岩摸着胡须回想:“不知。”
他当初看中时云,是看中他稀有的体质,想着带回宗门培养,不能成修士,亦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至于浪费一身天赋,流落街头,疾疾而终。
至于望宁与时云有什么关联,他属实并不清楚。
看邵岩的神情不像是说谎,温玉堪堪止住话头,不再询问。
反正从她今生的记忆来看,时云对师兄没有坏心,暂时留他在师兄身边,应当无甚大碍。
—
副峰处处有禁制,时云并没有听到温玉师徒的谈话。
他顶着一身的大块头肌肉,轻手轻脚走到榻前,直勾勾地盯着榻上的青年,黑甸甸的眸子里翻滚着潮涌。
自从跟着容瑟回到季云宗,他与容瑟聚少离多,三年多里,大多时候连面都见不着。
他不想给容瑟添麻烦,在外门的日子里处处隐忍退让,若非是有容瑟在宗门里,他早已经撒手离开。
时云长满厚茧的粗糙大掌不受控地抬起,瞥到手上沾着的干涸血迹、泥土,又停在虚空中,缓缓收回来。
他盘腿在榻边的地面上坐下,扯着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角擦手,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昏迷中的容瑟,似怎么都看不够。
时云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夕阳西坠,晚霞布满天空,灿烂余晖将大地上的万物镀上一层金黄之色。
几缕晚霞光爬上窗台,映照在榻上青年长长的眼睫上,细细密密如同扇子一般,轻轻地颤动几下,缓缓地展开。
敛在纤长睫羽下的清浅眼眸,蒙着层淡淡的水雾,似漫在冰雪里的黑曜石,清泠泠的。
“……”
容瑟望着陌生的榻顶,意识像是被迷雾笼罩着,隔着一层薄纱,思维有些朦胧不清。
他不是在庭霜院吗?
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他的身体还有些无力,容瑟手臂撑着床榻,要坐起身来,一双大手先一步稳稳扶住他的肩膀。
大掌是古铜色的,粗大的指节上布满大小不一的伤口,好似被人用力擦拭过,结痂的伤口泛着红,隐隐渗出一些血迹。
容瑟微微扬起白皙的脸庞,清冽的音质带着几分沙哑:“…时云?”
时云怎么会在他身边?
第143章 离开
时云健硕的身躯伏低, 大掌包裹住他瘦削的肩头,英挺面孔上伤痕累累。
容瑟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神,仿佛望入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渊。
自从在三年多前,温玉邀请他与时云一起去山下看花灯, 他再也没见过时云, 宗门大比时去青竹院告别, 时云亦不在。
几年不见, 时云长得又比之前健壮, 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被硕大的肌肉撑得满满当当,布料紧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撑破衣衫。
皮肤变成深古铜色,肌肉上面沁着一层汗水,油光水滑的,属于男性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整个躯体如同一座山一样, 明明是个凡人,却浑身透出沉重的压迫感。
颜离山伏罪死亡,时云是颜离山的人, 不躲避着他,怎么还往他身边凑?
容瑟脑子里有些混乱,他纤长的眉头微微皱起,如溪水似的嗓音清泠泠, 拒人于千里之外:“放开。”
时云定定地注视他几息, 缓缓缩回手,往榻侧避让开一些,直挺挺站在榻前, 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落在他的脸上。
容瑟无心去理会他炙热的目光,浓密卷翘的眼睫微微阖下, 慢慢的捋着脑海中残留的记忆。
他用吸魂大阵吞噬幽冥,被望宁抱回庭霜院。
温玉不知怎的恢复前世记忆,来找他谈话,大哭了一场。
温玉离开庭霜院,没多久又返回来,端着一碟…雪糕酥!
对。
雪糕酥。
他吃了一块雪糕酥,便浑身脱力,失去了意识,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温玉说…成了?
“……”
容瑟的目光顷刻一寸寸凉下去,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穿过重重躯壳,淡淡地侵入人心底。
温玉给他下了药。
但是,为什么?容瑟不认为温玉会害他。
难不成是…想到什么,容瑟皓白的右手从云袖中探出,扣上他的左手腕,剥离出的灵识顺着指尖窜进体内。
没了。
他吞噬到体内的幽冥魂魄全没了。
容瑟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榻沿,指节寸寸绷直,温玉转移走了他体内镇压的幽冥魂魄!
幽冥魂魄侵蚀性很强,非一般的人能镇压住,以温玉的修为,很快会被幽冥吞噬,成为空有躯壳的傀儡。
容瑟忙放下手,从榻上下去。
甫一走出两步,房门被人推开,一股熟悉的冲力撞进他的怀里。
容瑟身形摇晃,踉跄地退后,一双蒲扇似的大掌及时扶住他瘦削的肩背。
“小心。”时云粗噶的声音响在头顶,身上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扶着容瑟的动作小心又克制,生怕弄疼了他。
容瑟侧目瞥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身前的人,满腔的担忧不安顿时换变成无奈。
“温玉。”容瑟不急不缓地唤出身前人的名字。
温玉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小孩似的耍赖不肯撒手。
容瑟垂在身侧的手缓抬到半空,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漆黑如深潭的眼底潋潋流动着幽幽的光芒,仿佛洞悉一切。
“撒娇没有用。是你如实坦白,还是由我一个一个地来问?”嗓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语速不急不缓,让人心头一颤。
温玉身体一僵,仰起头与他的黑眸对视,缓慢的松开手,往后退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召出灵剑,双手举到头顶,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知道师兄要问什么,是,全都是我做的,师兄要打要骂,我绝不还一下手,但是我不认为我有错!”
哪怕再重来十次、百次、万次,她的选择都不会变。
容瑟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轻轻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般轻盈,清浅如水的视线,自上而下地扫过温玉倔强的脸庞。
寂静一点点在房中弥漫开。
“…我没怪你。”容瑟俯低身,朝温玉伸出手,长发如瀑布般流淌在他的肩头。
刚从昏迷中苏醒,他白皙的脸庞透着点恹恹,昳丽得惊心动魄。
容瑟斟酌着词汇,再度缓缓地开口,音质如空谷幽涧:“但是,下不为例。温玉,我不喜欢被欺瞒。”
尤其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事。
他知道温玉做这些都是为了他,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脸面怪温玉?——尽管事情并非出自他的本愿,他完全不知情。
温玉眼眶一热,佯装坚强的心房瞬间破防,霎时间所有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鼻头一酸,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她极力想要控制,却越是压制,眼泪越是汹涌,声音哽咽不成调:“好。我、我以后什么都不瞒师兄…大师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他不可能对温玉生气。
容瑟的手又往前递了递,探向温玉的手腕,语气里微末的凝冰一点点融化:“起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温玉收起灵剑,乖乖地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躲开容瑟查探的手。
“不用看,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心虚地不敢看容瑟的眼睛:“幽冥的魂魄…不在我的身上。”
容瑟的手微微一顿,一点点收回来。幽冥已经从他身上转移,不在温玉身上,那是在谁的身上?
容瑟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垂,冷玉似的脸颊,看不出半点情绪:“幽冥的魂魄转移到了谁的身上?”
温玉的眼波闪了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似厌恶,模棱两可地说道:“没谁,他是心甘情愿的,师兄不必觉得内疚。”
容瑟眼神微暗,好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精雕细刻的脸孔。
“是…望宁?”容瑟薄薄的眼皮一颤,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温玉脸上的表情一滞,扁着嘴嘟囔着道:“是谁都不重要。他害你那么惨,让他承受幽冥侵蚀之痛,算是便宜他了。”
还真是望宁。
他失去意识的期间,是与望宁在一起?
容瑟的面色微微发白,肩背一点一点紧绷起来,声线有些发干:“我昏迷过去多久?”
“两…”温玉的话刚到嘴边,邵岩急匆匆赶过来,截住她的话头:“玉儿,你和时云先出去,为师有些话要和容瑟说。”
温玉不明所以,顺从地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