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笑道,“王爷勿怪,小人是来给您送礼的。”
他说着,就将红绸布一掀,露出里面的物件。
那是一个由古木树根雕成的手工艺品,看造型是个微缩府邸的模样,上面有块金色小匾,板板正正的书写着“仁善之家”四字。
北定王看的一愣,“你这是……”
“小人曾受王爷恩泽,”少年道,“上京城大旱,多亏王爷开府放粮,才得以留下小人一条性命。”
王府放粮的次数并不多,北定王只略微想了想便记起,“那仿佛是数年之前的事了。”
每逢年景不好,灾民众多的时候,京中贵人们确有开府放粮的习惯。
许多人出于好心赈灾,但更多人是如北定王这般响应朝廷号召,安抚这群吃不上饭的百姓,按着他们不让闹事。
“没错,”少年回答,“那时小人年纪尚小,回去后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报答王爷的救命之恩,后来无意间寻到这根千年古树的树根。听说千年神木天生具有神性,小人便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将神木树根雕成此物,赠与王爷,以求上天能够庇佑北定王府,庇佑王爷一生顺遂。”
围观众人一听这是千年神木的树根雕成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北定王先是一愣,微醺的脸上顿时带了些喜色,对那少年道,“赈济灾民本就是本王分内之事,你又何必如此挂怀?”
“王爷您为人和善,救人性命众多,小人不过是其中一个小人物,”少年情真意切的说,“但是放在小人身上,便是影响小人一生的大事,您可是救了我的命呐!”
其实北定王哪认得这少年是谁?想当年朝廷吩咐各府邸赈灾放粮的时候,他还老大不乐意,白白撒钱出去,在家中大发了一通淫威。
此时听了这话,北定王喝上头的脸就更红了,低声喃喃道,“哪里哪里。”
齐玉恒在旁边连声赞道,“王爷,这是您多行善事的福报,才得来这千年神木,老身也应当多向您学习才是。”
齐玉恒的这通马屁一拍,齐家人立马跟上,朱氏和各位姨娘、两位郡君也向北定王道贺。
夙平郡王干脆直接凑到北定王面前道喜,“孩儿恭喜父亲了!”
北定王顿时被夸得有些飘飘然。
那少年再接再厉道,“您的威名,已是远近闻名,邻近百姓谁不曾受到您的庇护,大伙说是吗?”
围观群众个个面面相觑。
北定王这人虽然不属于鱼肉乡里的权贵,但也没做过什么大好事。
但人群里偏偏有那么几个男人响应道,“没错没错。”
“就是如此!”
“仁善之家,说的好!”
如此以来,北定王更是被夸得飘飘然了,便对那少年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收下了。”
但他方要去接那木雕,府内门前却传来一阵大声斥责的声音。
“狗东西,你敢说我故意苛责,欠打不是?”
因为离门很近,这声音听得格外清晰,北定王听得眉头一皱,围观百姓们更是频频侧头窥探。
北定王原想不予理会,先接神木再说。
但他刚探出手去,那声音又震怒道:
“你还敢顶嘴?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可是北定王府!王爷的地盘,还容你们这些低等下人说话?”
这话说的可谓是诛心了。
围观百姓们闻言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原本送木雕的少年也缩回送礼物的手,轻咳一声道,“王爷,不如您先料理下家事?”
当着诸多人的面,北定王简直面如锅底,大声呵斥道,“是什么人胆敢败坏本王的家风,给我出来!”
门内的打骂声顿时一滞。
一俊朗少年扶着位老妇走出,二人当着众人面,战战兢兢的跪在北定王面前。
北定王没有认出这俩人是谁来,只是老太婆有些许眼熟,仿佛是家中下人。
夙平郡王离得近,立马就认出那少年来。
“左朗,怎么是你?”夙平郡王看着左朗,脸上若有所思道,“你是挨骂的,那方才骂你的人是谁?”
“郡王,小人实在是委屈,”左朗红着眼睛道,“您就让我回您身边伺候吧!”
左朗话音刚落,姜栾就怒气冲冲的出来,指着他鼻子道,“你这狗奴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快给我说清楚!”
“主子您多想了,没有什么意思,”左朗抽了抽鼻子,“只不过实在伺候不了您罢了。”
“你给我闭嘴!”
姜栾伸手似乎要教训左朗,被齐玉恒一口呵斥住,“姜小子,你要作甚!”
夙平郡王冷冷道,“就是,教训奴才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姜栾环顾一圈,似乎此刻才发现围观人群众多,满脸“愕然”道,“怎会有这么多人在?”
北定王原本是不好多管齐家人的家务事的,再说打骂个下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家生奴就算是打死,也没人好多说什么。
奈何此刻正撞上少年送木雕这一出,乡里乡亲的围观,北定王府被盛赞是“仁善之家”,但方才姜栾在门内骂的话,一口一个“低等人”,还偏要扯上他北定王府,百姓们看他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身为权贵,原本可以不屑于理会这些泥腿子们的看法,但谁叫他北定王好面子呢?当年因着夙平郡王未婚生子的事,都能跟儿子断绝关系,更何况此时……便由不得他不管了。
北定王轻咳一声,问姜栾,“亲家孙媳,发生了何事?”
姜栾面对北定王顿时恭敬起来,“王爷您有所不知,方才我在府内寻麟哥,正撞上了这老妇提着桶水,撒了我一身。这可是我为了拜见您新做的袍子,您给看看,给看看!”
姜栾“怒不可遏”的抖落着他那身衣裳,便是早上夙平郡王嘲讽的那身过了时的卷云纹袍子,果然是湿了半截。
夙平郡王看了地上哆哆嗦嗦跪着的两人一眼,难得开口替下人说话,“这老太有些年纪了,拿水拿不稳,难免的事,栾儿你又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不仅如此呢,”姜栾冷笑道,“我只不过是说了这老妇几句,都没有动手打她,偏偏左朗这小子冲出来,给我推了一跟头,简直是反了天了!”
左朗闻言立马抬头,朝夙平郡王抱屈道,“姜公子明明是跟我娘亲动了手的,所以我气急之下才冲出来推了他,是公子在撒谎!”
“你说什么?”姜栾呵斥道,“你这贼小子满口谎话,先前便诬赖过我一次,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收留了你,你不报恩也就算了,竟还存心报复,此刻我怎容得下你!”
主仆俩一人一套说辞,奈何事情发生时又没有见证人,一时间争执不下。
若换作平时,甭管谁对谁错,北定王一定料理了这奴才。
下人就是下人,怎敢跟主子争说辞?
但现在那么多百姓看着呢,北定王皱着眉思索,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下决断。
夙平郡王却道,“你打骂下人归打骂,又何必扯上北定王府?”
夙平郡王这么一提,北定王顿时不满的看向姜栾。
若是姜栾方才在门内不叫的这么大声,又何必被这么多人看了热闹,令他陷入两难之地?
“天地良心!”姜栾叫屈道,“先提北定王府的人可不是我,明明是这狗奴才!他自己可说了,王爷向来苛待下人,府上的人都知道,甚至城里百姓们也都一清二楚,还骂我跟王爷是一丘之貉,是不是这么说的?”
北定王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不好了。
他还未发作,左朗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姜公子,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曾说了这种话?”
“你没有说过?”姜栾冷笑道,“那你为何只敢对郡王诉说冤屈,却不敢跟王爷诉苦?”
“谁说我不敢!”左朗立马跪到北定王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字字泣血道,“王爷,我们虽然是做下人的,但我们也有人格和尊严,就算是主子,也不该随意诬陷吧?请王爷给小人做主!”
“嘿,你这刁奴还委屈上了?”姜栾也向北定王拱手,“亲王大人,我向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您尽可去云江和绿水洲打听打听我姜栾如今的名声,我怎么会平白无故诬赖一个下人?烦请王爷替我做主!”
姜栾和左朗一人接一句的逼着北定王拿主意,从某种层面上来讲简直是默契无比。北定王原本就喝多了酒,此刻简直被俩人逼问的头疼,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
围观百姓们也小声议论起主仆俩谁对谁错来。
“看那公子柔弱漂亮,应当不会说谎话的,我站这位公子。”
“这种事怎可以貌取人呢?北定王府内如何对待下人的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再说那小厮长得也俊朗正派,你咋不提呢?”
“方才不都说了么?这亲家和北定王府一丘之貉罢了,欺负我们这些‘下等人’。”
“你们说的不对,那个公子我也见过,昨夜救了金家女儿,不可能是个恶人。”
就连百姓们也各执一词,彼此争论个不休。
处理此事的北定王更是头疼的按着眉头,“你们容我想想……”
但姜栾怎容他细想,立马跳脚道,“左朗,你这狗奴才一向与我对着干,我不要你了,你爱去哪去哪吧!”
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封卖身契来,扔到左朗头上,叱骂道,“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姜栾这样的举动也算是替北定王出了解决的法子。
北定王松了口气,立马道,“既然主仆俩处不下去,放这小厮离开也是不错的法子,不如就……”
但左朗却把那张卖身契给丢回姜栾脚边,刚着头道,“我娘亲还在北定王府做工,我跟着郡王嫁到齐家,从北定王府的家生奴变成齐家的家生奴,我哪里也不去!”
夙平郡王也不太舍得让左朗走,毕竟手下无人,能像左朗这般令姜栾气到跺脚的人更是没有,便提议道,“不如就让左朗回本郡王身边……”
齐玉恒原本一言不发的在旁围观,此时皱眉道,“让这奴才走了也好,这小子净会惹事,三番两次闹得家中鸡飞狗跳,不要让他回来了。”
“祖父所言甚是。”姜栾附和道。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卖身契,又掏出一把银票,一并塞进左朗怀里,“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还不快给我滚蛋!”
左朗却将东西扬了,跪爬着去抱北定王的腿,“王爷!小人的娘亲还在王府上,小人哪里也不去,王爷不要赶小人走啊!”
北定王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只想快些了结此事,不耐烦道,“你说你娘还在王府上,那就带着你娘一同离开,既然主仆恩情已了,便好聚好散吧。”
左朗听得身体一顿,但还是大声叫屈,“我不走,我是王府的奴才,谁也不能赶我走!”
听这小子好像赖上了北定王府一般,北定王更是容不下他,大声道,“来人,把这老妇的卖身契拿来!”
左母的卖身契也被一同拿来,合着地上左朗的卖身契和银票,一同交给两人。
但左朗依旧吵闹不休。
左母拉着他劝道,“儿,咱们还是走吧,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事。”
左朗“难过”的嘟囔道,“娘亲,我从小就生长在大户人家,外面粗茶淡饭的日子叫我怎么过啊。”
他这番话简直叫围观百姓们哭笑不得。
北定王更是坚信自己做了个正确决定,叫护院赶紧送母子俩离开,有多远走多远,不要继续在王府内胡闹了。
夙平郡王原本有些惋惜,此时一听这小子如此没有出息,便释怀了。
似乎只有姜栾一人在愤愤不平,骂道,“便宜这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