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夜无力地贴倒,脸贴到的地砖已经被他的眼泪浸得湿漉漉一片。
他说:“怀雍真的喜欢过我吗?”
“他若是真的喜欢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也好过把我弄成一个废人。”
卢敬锡像是听到这世上最荒唐的问题,笑了一声。
赫连夜心猛地一跳,抬起头:“你笑什么?”
卢敬锡不敢相信地问他:“赫连夜,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为什么怀雍会在尚书台晕倒吗?”
赫连夜:“……为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们俩突然都被抓进了宫里,接着音讯全无,皇上还派人去抄了你家。怀雍晕倒了吗?怀雍怎么会晕倒?我今晚上看到他还好好的啊?他肩上有伤,脸色是不大好?是你,不,是皇上对怀雍做了什么吗?”
卢敬锡气极妒极:“我要是真做了什么也就罢了……”
“怀雍前几天刚私自堕了胎,气血大失,才会在尚书台昏倒过去。”
……
忙活了一天,终于可以睡下的狱卒被从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嘶吼给突然惊醒。
这叫声着实是过于凄厉,像是厉刃恶狠狠地刮割过他的耳鼓膜,让他一下子被吓得坐起了身来。
狱卒骂了一声脏话:“鬼叫什么!”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管,不以为然地拿被子往自己头上一盖,打算蒙头继续睡觉。
狱卒早已习惯天牢里的这些狼哭鬼嚎。
他觉得叫两声估计也就停止了。
他鄙夷地嘀咕说:“是谁在叫?应该是后来的那个吧,先来的那个没有受什么伤,诶,听说是将军家的少爷,还将门虎子呢,结果也不过如此嘛,就这么点刑罚竟然也痛得叫成这样。”
“叫吧叫吧,天牢的砖砌的厚实坚固,不管你叫得多大声都不会传出去的。”
第33章 出走(修文)
赫连夜像个恶鬼般嚎哭了一整晚。
又或许更久。
明明手脚俱断,明明滴水未进,明明已经无比虚弱了,但他还是活着,顽强地活着。
不知是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打开牢房,将赫连夜和卢敬锡分别带走了。
因在黑暗中待了好几天,卢敬锡在再见到天光时竟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让他难以抬起头来去看天空。
领他出去的太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一路上絮叨个不停:“你能这么快就平安无事地出来,都是雍公子为你求来的恩典……”
卢敬锡不发一言。
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狭窄逼仄的甬道。
他像只蚂蚁在此穿行,直到走到尽头,一台小小的青篷马车正在等他。
怀雍站在马车旁边。
卢敬锡怔了一怔,光是看到怀雍,先前被押在帝宫中的恐惧还历历在目,霎时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手脚发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马车边上的,他低眉顺目,干巴巴地问怀雍:“你……你的身子如今好了吗?”
区区几日时间,两人之间却像是隔世重逢,已然没有了昔日的亲密。
怀雍客气而抱有歉意地说:“我的身子没有大碍。对不起,文起,倒是委屈了你,受了我的连累,吃了这样多的苦。”
闻言,卢敬锡像是听到了不曾意料的话,僵硬地抬头来,看向怀雍,瞳孔颤动。
比起疏离、冷静,他更不理解怀雍为何能这样的毫无介怀。
怀雍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他的龌龊心思吗?
怀雍绝对亲眼看到了他藏起来的一箱笼的私物。
怀雍也听见了皇上对他的所有奚落。
为什么,为什么怀雍还能像是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地对待他。
态度自然的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怀雍继续说:“你读书做官都不容易,父皇答应我你的官职俸禄不变,若想休息几日无妨,若想即日回尚书台也可以。这次害你遭受无妄之灾,是我的过错,你稍等一些时日,我会想办法给你一些补偿……”
卢敬锡却没有耐心一直听下去,他听着听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打断了怀雍的话,他说:“无妄之灾吗?怀雍,倘若我问心无愧,倒可以称之为无妄之灾。但偏偏,我是问心有愧的。”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我既已得罪了皇上,又无颜面再见你,哪还有脸再待在尚书台。今日我回去以后便会写好辞官信,明日上表。至于你的事,我一定,一定会为你保密。既然你想要当作无事发生,那么,随你心愿,我会照办。”
怀雍道:“我并没有怀疑你会说出去。我相信你。”
卢敬锡觉得自己真是犯贱。
要是怀雍怀疑他,大可以让他死在天牢里,罪行自可以随便找一个。
可是,可是……
可是当怀雍说相信他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点觉得喜悦。
所以怀雍到底喜欢过他吗?
卢敬锡想起怀雍十七岁时留宿在自己家的那个夜晚,他睡不着,只敢在怀雍睡熟时,借着月光,暗暗描绘怀雍的轮廓,连碰也不敢碰到。
那时他觉得他们还很年轻,来日方长,他应当有的是时间可以将自己的心思整理清晰。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能够确定。
或许他曾经得到过一张珍贵的心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到的,但等到他发觉,早已过期作废了。
卢敬锡问:“那……赫连夜怎么办?”
“对不起,我告诉了他你的事,或许你并不想让他知道。”
他状若无意地如此说道,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怀雍脸上的每一个变化细节,而他所看到的,无疑又是对他自己的一场凌迟。
他说:“赫连夜昨日哭了一晚上,希望谁去杀了他。”
怀雍低下头,轻声而笃定地说:“他不会死的。”
怀雍在说这句话时,卢敬锡莫名觉得怀雍不是在对他说话,怀雍是在对自己这样说。
那一刹那,怀雍看上去无比孤独,他又说自言自语地再说一遍:“赫连夜不会死的。”
怀雍在心底想:赫连夜只会不再爱我,改成恨我罢了。
也许从今往后他们就会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然后赫连夜继续活在世上一日,便恨他一日。
但是没关系。
他不在乎。
怀雍对自己说:你不在乎。
……
送走卢敬锡,怀雍返身回去帝宫。
赫连夜那边他也做好安排。
父皇说的,要恩威并施,先惩后抚,方是训/诫。
他让太医去给赫连夜医治,太医会给赫连夜缝上手筋脚筋。
若是运气好,赫连夜能重新走路,拿得起筷子,只是想要再跟以前那样在沙场上驰骋,如臂指使地挥舞长戟是不可能的了。
父皇听过他的安排,问他:“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有用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条活路。
能活着就好。
接下来,他该去接受自己的惩罚了。
侍卫为他推开门。
怀雍抬脚跨过门槛。
他没有去看父皇的脸,只低着头看见父皇的脚。
怀雍在父皇的座前跪下。
父皇冷不丁地说:“朕给你换了个太医。”
父皇是温柔怜爱地对他说这些话的。
父皇拉过他的手,把他拉到近前,说:“新太医会给你换药,你且在宫里住一阵子,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走。”
新太医?
那张太医呢?张太医怎么办?还活着吗?
怀雍不敢问,恐惧瞬间鼓胀撑满他的心脏。
他的病,是他的与生俱来的这个身体。
真的是病吗?
真的可以被治好吗?
可是他一直喜欢的是男子。
在跟男子相好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欢愉。
这是不被父皇所允许的。
父皇不许,他就得改正。
父皇没有杀了他,还要给他治病,已经是父皇对他的宠爱了。
他对自己说。
怀雍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