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 第55章

谁能不说权力是最好的媚/药。

可当他真见了怀雍,才发现那些人所说的,竟然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连他第一眼见了都为之夺神。

晃目之间,他甚至莫名地想,再往前翻几年,他的兄长还没死时就是在伺候这样一个小美人吗?难怪被迷晕了眼,被当成敝履般随意弃掷了。

他原不想把怀雍脸上的人皮面具给取下来,可是戴了两日多,怀雍被捂出了红疹。

现在已经摘了,净过面,擦伤霜膏。

他打算明日一早天一亮再重新装扮起来。

此时倒是能欣赏一番怀雍的美貌。

他脸上的泛红消退许多,余下的一点像是珍珠的粉韵,并不难看。

怀雍像是梦见了极为痛苦的东西,双眉紧拧,牙关打颤,眼角溢泛起泪光,连呼吸也变得不稳。

自他把怀雍掳来之后,他从没见过怀雍失态。

甚至与四年前所见时也不相同了,怀雍不再是那个和气温柔的小公子,而成了庄正端肃的光禄大夫。

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哈,他看到怀雍在害怕!

能有什么叫怀雍害怕?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尹碧城靠得更近,终于听清了怀雍在说什么。

“父皇……儿臣错了……”

“……您不如杀了儿臣吧……”

“……儿臣连死都不行吗……”

“父皇……父皇……”

怀雍语无伦次地呢喃,声音、身体、连带他的灵魂都仿佛在畏惧、痛苦地颤抖。

音量渐渐低了下去,如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完全没了白天的沉着冷静,像个小孩。

上次假扮太医失败后,尹碧城重振旗鼓,该扮成宫人混了进去,侍卫不能进内宫,太监的检查又多,他只好扮成宫女。

幸好那阵子帝宫人员流动大,才让他还算顺利地获知了怀雍的所在。

怀雍被皇帝关在了帝宫里。

可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又被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他就打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却又重新响了起来。

尹碧城再次低下头,耳朵凑到怀雍的唇边,他听见怀雍在反复说同一句话: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魔愣至极。

像一段咒语。

怀雍其实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梦里他还被关在一片漆黑的帝宫中,或是被锁在床榻上。

无论多少次,怀雍都无法接受父皇就坐在一旁,像是看畜/生一样地看着他被凌/辱。

每次想起他都会哭泣。

他也确实哭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哭着哀求父皇不要再折磨他。

他哭着让父皇赐死自己。

而父皇都不为所动。

他自来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赐予的,也在这段日子里,被父皇一件一件都剥掉了。

父皇看他身上所有都像是在看所有物。

连他自己也不得拥有。

有一天,怀雍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父皇才叫停了一切。

父皇让他来自己的身边。

怀雍拖着几乎脱力的残躯膝行到父皇身边,口中只能称拜见吾皇。

父皇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跪直,问:“朕教过你那么多,你都忘了。你可还记得朕教过你的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接下去是什么?”

即使要直起身子也够让怀雍浑身打颤了,他说:“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父皇:“再背。”

怀雍:“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背了不知多少遍。

父皇自上而下俯瞰住他,残酷无情地说:“记不住就继续背,背到记住了为止,牢记到你死也不敢忘。”

……

怀雍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梦魇中逃离出来的。

天还未亮。

尹碧城就坐在他的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直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仇家”,怀雍反而觉得安全,起码比京城里的那些人要好多了。

一场噩梦,简直杀了他的魂一趟。

怀雍虚弱地问:“你把我叫醒的?”

尹碧城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我只是听见你说梦话,知道你是做噩梦了。我不敢叫醒你,小时候我乳母跟我说,一个人做噩梦的时候是不能随意把他叫醒的,弄不好的话,会把人害成傻子。身体醒了,魂魄还在噩梦里。”

怀雍星眸一亮,他不由地坐直身子一些,说:“兰卿也和我说过。你们乳母是跟你们兄弟俩都说过吗?啊,那时你还很小吧,那么小时候的事你都记得,你可真聪明。”

谁都喜欢被人夸。

尹碧城的虚荣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膨胀了下,可他不应该接受仇人的赞美,马上重新板起脸。

要说“你别提我哥”吧,这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腻了。

尹碧城说:“该起床了,我给你易容了,我们就出发。”

怀雍问:“出发去哪?”

尹碧城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怀雍:“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

尹碧城:“我想回家。带我哥回家。”

怀雍:“回家?回建京?”

“不回建京!什么叫‘回’建京!”尹碧城在“回”这个字上尤其加了重音,“我们尹家起于河西,以前世世代代住在旧京,我说的回家当然是回旧京的尹家!”

对于失去半边江山的大齐来说,那是旧京。

如今已是北漠最大的战利品,作为北漠现在的国都,他存在一日就是在宣示对齐朝的明晃晃的羞辱。

怀雍一时沉默,不吭一声。

尹碧城冷哼道:“你不想去也得去。”

又补充,“就算你死了也活该。”

……

天边泛起鱼肚白。

尹碧城紧紧签住怀雍的手,拉着他鬼鬼祟祟地来到马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

大会要持续三天。

昨天当众高宣讨贼檄文后的下午还有一场酒席,许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这个点都还没有起来。

在马厩看守的只有一个老仆人。

尹碧城要来了自己的马,先把怀雍托坐上去,自己再掰鞍上马,两人同骑。

尹碧城对还困意朦胧的山庄仆人说:“请代我转告庄主,我‘玉面医仙’还有私事要办,不得不先行离开。昨日多有叨唠,谢过庄主。”

老仆人听见他的名字,像听见关键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拽住缰绳:“你是‘玉面医仙’啊,不成不成,庄主叮嘱了,您是贵宾,您若是要告辞,我必得告知他才能放行。若是怠慢了您,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还请您留两步,我赶紧让人去禀告庄主。”

这玉泉山庄的庄主越是要留他,尹碧城就越是觉得必须赶紧走。

他伸手要去捏老仆手腕上的穴位,让对方吃痛放开,刚要碰到,这个满头头发花白、看上去其貌不扬,仿佛跟随处可见的田边老农没有区别的老头突然如闪电般出手了。

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尹碧城,而是怀雍。

他要把怀雍从马背上拉下来。

尹碧城慢了一拍,才在心里想:不好!

再转势去拦已经慢了。

而就在怀雍被碰到的一瞬间,这个矫健的根本不像是个老头的仆人如被毒舌咬到,连退几步,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从食指到小指斜着齐齐被切去了一半。

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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