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会说起旧京的骚乱,言语间是一腔敬佩:“这世间还是有公道的!看那吴贼,猖狂那么多年,到头来终得报应,死的不如一只蝼蚁!”
随即,旁人也会声声附和,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吴王陈谦如何被义士刺杀,而那六王爷拓跋弋又是如何无能为力。
接着,还要控诉委屈,说他们这些被留在江的南边,来不及离开的旧士族这些年来在北漠残暴的统治下受了太多委屈,不少人为了生计甚至还要忍辱负重,在北漠人手下办事。
正是这一场惊天破地的刺杀让他们骤然醒来,明日复明日,再等下去,头发就要全白了,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报效国家?不如现在就背起行囊。
逃出北漠,来到南齐的领土上,已经让他们精神大振,然后便是期待去到京城后寻得良主,一展抱负,兴复家族。
在这畅想未来、吟诗作对的时候,怀雍总是独自坐在一旁,静默不语。
闲时,一位同伴姓王的书生私下给予他建议:“荆兄何不蓄须?有了胡髭会让荆兄你看上去更稳重可靠。这相貌太好或者太不好恐怕都会耽误前途。”
这话说得委婉,却不失为肺腑之言。
怀雍笑笑说:“马上就到京城了,哪还来得及?”
头发花白的王书生摇了摇头:“你这般年轻,哪有来不及一说。”
翌日。
一行人在正午时分终于远远见到了建京的城墙,顿时望梅生津般浑身充满了气力。
望山跑死马。
看着快到了,但他们紧赶慢赶,黄昏时分才将将赶到了建京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多如长蛇,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太阳落山前顺利被放进去。
王书生听见旁边应当是建京本地的百姓小声议论,“咦,那不是杜公公吗?他怎么在这?”
“早上我出城时他便在这等了,等了一整天了,都没找个座儿,光站着。因连他都站着,今儿城门口的官爷没一个敢坐下偷懒,和我们一样累了一整天。哈哈。”
杜公公?是哪位杜公公?
王书生大致打听过建京的形势,但到底山高路远,消息传到他那里也不知道是第几手了的。而据他所知,建京皇家宫廷中,最是有权有势的那位太监便姓杜,正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
茜红色的夕阳迎面朝来,让王书生眯起眼睛,在他探头望过去的时候,那位锦衣华服的太监总管也看向他们这里。
随后,杜公公亲自领着玉辇快步地来到他们面前。
周遭一切人声都静没了。
杜公公眼中没有他人,眼含笑意地对怀雍说:“怀大人,皇上命咱家一早过来接您呢,您受累了,赶紧上辇歇歇脚吧。”
众人噤声,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个少言寡语的同伴书生被大内总管毕恭毕敬地请上车。
上车前,怀雍回身向他们长揖,淡淡道谢:“多谢各种同袍的一路照拂。”
旁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回礼,有的晚了,揖身后抬起头来,怀雍已经乘上车了。
等车辙驰去扬起的红尘都平息下来,玉辇于建京城门正门口直驱而入后,他们才恍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一个瘦小的书生问:“荆兄究竟是什么来历?”
另个高些的书生回答:“还荆兄,估计是化名。不过先前大家交换出身名帖时他就语焉不详,我便想,大抵这不是真名。他真名姓‘怀’吧?刚才听那个官员叫他‘怀大人’。怀大人是朝中哪位大人?他如此年轻就已经绶章佩玉了,想必是个世家子弟。”
这时,王书生开口了:“不,不是。刚才来接人的是皇上身边的秉笔大太监杜公公,能让他弯腰的,又姓‘怀’的男子全齐朝上下只有一个人。”
“——他是当今齐朝皇帝的养子,现任一品光禄大夫,促成了夷亭议和的怀雍怀大人。”
此言一出,王书生只觉得头皮发麻,骨头里似有电蛇蹿过,令他连带灵魂都在微微战栗。
老天爷果然待他不薄。
他仿佛能看到大齐汹涌诡谲的宦海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只待他乘上怀雍的一舟。
……
怀雍坐在玉辇上,揭开帘子,看了看建京的街景。
他走时是去年夏天,回来也是夏天。
杜公公上前关切道:“怀大人这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吧,回来就好,皇上听说您要回来,身子好了许多,原本连坐都坐不起来。他说您不想进宫,便自个儿起身去您的宅子里等,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了,您最喜欢的下人一应给您留着呢。”
怀雍冷冷扫了他一眼,像是一点儿也不为他的应承所动,说:“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你也不用称呼我为‘怀大人’。”杜公公听到这,心里正一咯噔,又听怀雍说,“还是叫我‘雍公子’吧。”说罢,放下了帘子。
压帘的玉坠子摇晃不定。杜公公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恐惧,尤其是,方才怀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皇上,让他毛骨悚然。
最后一缕日光沉下地平线,月还未升起,零散星芒闪烁在天际。
一身布衣,毫无金玉之饰的怀雍到达宅邸,宫灯已经点起,将他前往正院的道路照得明如白昼,两旁花团锦簇,仆人们跪迎他回家,恭敬地为他打开最后一扇门。
父皇身着一身黄间紫的皇帝常服,壮硕的身材瘦的只剩一副空荡荡的宽大骨架,已经连坐正的力气都没有了,歪斜得倚着一只玉枕,满头的头发也全白了。
一年未见,再见到父皇,怀雍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父皇吗?怀雍一时间竟然不敢认,他忽地想,……父皇原来有这么老吗?
怀雍停在跨过门槛前的最后一步。
父皇灰暗浑浊的眸中蕴着温情,遥遥望向他,对他说:“雍儿,是父皇不好。回来吧。”
怀雍曾经设想过再见父皇会是怎样的心情,可如今真见到了,还是出乎意料。
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决定要回来之前的每天晚上,他几乎天天都要做噩梦。很神奇的是,当他启程返回的第一天,却睡得很好了。
他想,或许他还是会害怕。
或许他在父皇面前,永远是那个怯弱胆小、如履薄冰的雍儿。
或许他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或许他会丢掉性命,或许他会被囚禁在建京皇宫,不得自由。
他会恨父皇吗?还是依然畏惧?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父皇,怀雍想起和尹碧城在路上遇见过的一条狗,一条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的野狗,倒在路边,用渴求又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真可怜啊。
那时怀雍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
怀雍阖上双目,他前半生一切与父皇有关的富贵荣辱、爱恨情仇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而过往的那个怀雍在他的记忆中也仿佛变成了个陌生人,那个幼稚软弱的孩子已被他丢在身后,他可站在彼岸,冷眼旁观。
“父皇,隐鳞回来了。”
怀雍莞尔一笑,道。
说完,他跨过门槛,不疾不徐走向了大齐皇帝,他的父皇。
第45章 陪葬
怀雍回来了。
在初夏一个寻常日子。
久病不起的皇上龙颜大悦,开了皇宫私库,又往怀雍府上赐了不少好东西。其声势浩大,让人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
听闻,怀雍回来那天,皇上在他家留住了一晚,父子俩彻夜谈心。
第二天,怀雍回了宫,在父皇身边侍疾。
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员在父母生病时本就有丁忧之假,而怀雍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皇帝养父。
过了一段时日,昔日师友们陆陆续续给他写信,关心他近况如何,抑或是叮嘱他保重身体云云。
把朝廷、南齐、北漠、整个天下,全都搅得天翻地覆了,这父子俩似乎又和了好。
如今,怀雍没回去应卯,官印官服搁着,日日着一身常服出入皇宫。
今天也是一样。
怀雍乘御辇进皇城,在宫门口处不停,直入帝宫。
到宫门口处才下来,又换一顶软轿。
他以前进宫还没这么繁琐,也是得按规矩需要下车步行,回来以后父皇给予他更多权限。
说是这样,怀雍看看这些抬轿子的,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心里也有个数,这是保护,也是监视,父皇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跑了。
到了帝宫,父皇正等他过来一道用早膳。伺候着吃过了饭,再去御书房。
书案上垒了一堆奏折,还没批阅,都得读过去。白天父皇还能戴西洋眼镜看字,等到了晚上,就算戴眼镜了也累眼镜,他便会闭目养神,让怀雍代念奏折上的内容。然后问怀雍怎么回复。
怀雍也不惶恐,坦然答之。
怀雍几乎不用教导。
他本来就是在内阁长大的孩子,这些内容在他成长的呼吸之间就学会了。
办完一切公务后,父皇会在亥时前就寝。
他睡眠不好,御医开了各种药方子,但他还是难以入眠。先前怀雍不在的日子里尤其严重。现在怀雍回来以后就好些了。
怀雍为父皇点上太医院那头新制的宁神香,这种香听说用了外国传来的芙蓉香片,即便是断骨残肢的人闻了也能止痛。父皇用着极好,现在天天都要用。
一切妥当了,怀雍便告辞要出宫回家去。他不想住在皇宫中。头一回这么说,父皇问他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害怕,父皇之后就没再说别的。
放是会放他回家的,不过在这之前父皇总会把他拦下来,拉着让他陪在床边说一些话。
许多不是怀雍爱听的,他会不耐烦,打断告辞回家,换着话题说了几次,有次说到怀雍生父的家乡,怀雍静下来听了良久。从那以后,父皇便每天和他说两段。
“你父亲也是齐人,以前战乱时,他的父母长辈带着他,举家逃去了东边,在一个海边的村子里定居下来。”
“我跟他正是在那里遇见的……”
接着,父皇会不厌其烦地与他说,那个地方是个如何如何的世外桃源,如何如何的美丽,如何如何的和平,仿佛只有生活在那里就没有任何忧愁。
怀雍依稀记起来,自己似乎在幼时曾经是听父皇提起过的。
或许是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皇会在东暖阁旁为他建的桃花院子给他讲这些。
耐心听完了,怀雍再问:“那我父亲呢?我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不太想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才开口提及只言片语:“你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实在有些笨,和你不一样,他读书读得不好,一篇文章要背好久,做生意、收租子总心软,每次都浪费银子,还总爱捡小猫小狗回家……”
没开口时是不想说,真的开始说了,却停不下来了。
怀雍问:“那您喜欢他吗?”
父皇又不说话了。
怀雍再问:“您是喜欢他的吧,若是不喜欢,也不会收养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