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正是清河卢氏的长子,当年以国子监第一名毕业的卢敬锡,他原在尚书台,任四品官,陛下可还记得?”
她垂睫道,未看皇帝的神色,却也能感受到屋内的氛围立时紧张起来。
皇上转头唤了一声,“雍儿,过来。”
怀雍答:“隐鳞在。”
皇上问:“你觉得如何?让卢敬锡给太子做老师,是不是一件好事。”
怀雍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平静地说:“此事臣无从置喙,全得由皇上定夺。”
皇上坚持要他的意见:“朕是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不得已,怀雍只能说:“卢敬锡年岁尚轻,但他学问扎实,担任太子老师也不是不可。”
半晌,皇帝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笑说:“确实是个好人选。行,你要加就加吧。”
回罢他挥挥手:“若无其他事便先退下吧。”
皇后并未逗留,她抬眸望了一眼,看得有些眼热,只见怀雍走到龙椅旁,还站上了台阶,只需要一步,怀雍就可以坐上龙椅。
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
第47章 香片
卢敬锡许久没有进宫,但一切章程他都还未往,到了宫门口,检查出入令,下车步行。今儿是他第一天来,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等他。正是暌别一年未见的怀雍。
怀雍说正巧,那么顺便送他去长春宫吧。卢敬锡拒绝。
没拒绝成。
于是上了车。
怀雍开门见山与他说:“眼下宫中形势复杂,你原本独善其身不是挺好,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卢敬锡:“我只是在尽为人臣子的本分,光禄大夫多虑了。”又说,“再者说了,只要身在京中,哪有人能有办法真的做到独善其身?您不也是吗?”
怀雍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文起,你安安静静的,埋头做个教书匠吧。”
怀雍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会害他吗?
卢敬锡怔了一怔,心头滋味难辨。来之前他已想过,若是见到怀雍以后该如何如何。他想,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狼狈,他要体面礼貌,要在怀雍面前彬彬有礼。可真的见到怀雍,心还是一下子拧了起来。
换作五六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时,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怀雍会这样冷淡地威胁自己。怀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那天夜里,与他抵足夜谈的少年是真的曾存在过吗?
他思念了那么多年,忽然间觉得不真切了。
卢敬锡勉强挤出个苦笑,在袖子里攥紧拳,蓦地又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说:“嗯。”
怀雍,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我会做逆臣贼子的附庸吗?
卢敬锡坚定地说:“你知我的,我只一心忠于正统。”
所以,无论是皇后国丈,还是你,都不会偏向,谁坐在皇位上,谁是正统皇家继承人,我就做谁的忠臣。
长春宫到了。
卢敬锡下车,揖身谢过,转身离开。
怀雍变了,而他也不应该再继续停在原地了。
……
御书房里,午后,父皇忽然问起了他送卢敬锡一程的事,直白地说:“你以前不是喜欢那小子吗?喜欢的话就收在身边吧。”
怀雍手上所执的朱砂御笔滞了一滞:“您不是厌恶我好南风这一事吗?”
父皇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怀雍:“儿臣如今不喜欢了。”
父皇:“哦?那你整日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不是因为喜欢吗?朕看他颇为伶俐,若不是你心头好的话,把他送给朕如何?”
怀雍放下笔:“不要。”
父皇轻轻笑了两声,对他的忤逆不以为然,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反而愈发亲昵了。
父皇伸手拨了拨他鬓边落下的一丝碎发,声音轻柔:“你要是还喜欢赫连夜,反正他爹死了,他废的早,你想要的话,就连他一起收了也没事。”
怀雍任由父皇摆弄,如一尊玉像,随意回答:“他恨极了我,怕是不愿意的。”
父皇:“不用管他愿不愿意,只用管你喜不喜欢。”稍作停顿后,父皇一言难尽地妥协说,“你想玩男人就玩,朕以后不骂你了,但你玩归玩,万务仔细自己的身子,别生孩子。”
为什么呢?担心会又生出如我一般的怪物吗?
怀雍想。
怀雍说:“不用了,赫连夜都废了,要是把他收过来,是我照顾他,还是他照顾我?我已经用不上他了。”
父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站在外头伺候的杜公公闻声都差点忍不住想探头进来听一听。怀雍究竟是说了什么才把皇上伺候得这样开怀?
……
入夜。
怀雍坐在床榻边,一勺一勺地伺候父皇喝了药,净过手,拿起杜公公亲自捧上来的一盒芙蓉香片。
怀雍用黄澄澄的小铜勺舀了两勺,添进压床脚的饕餮小香鼎中,丝丝香气弥散而出,溢满了帝寝的床帐中,父皇闻到这阵香气,原本因为苦痛而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不少。
出门时,杜公公上前来与怀雍低声说:“雍公子,芙蓉香片快用完了。”
怀雍问:“怎么用得这么快?”
杜公公说:“皇上有些离不开这个香,早晚您不在的时候都要点,只有每日下午您陪着的时候不点,担心你闻了以后觉得困倦。”
怀雍知道是这香是皇后送的,便问:“皇后那边还有人吗?派人去在讨一些。”
杜公公为难地说:“小的早就派人去问过了。皇后娘娘说她手里头的全都给了皇上,自个儿都没剩。”说着,他掏出一个比鸡蛋大点的小瓷盒,“您见多识广,不比老奴耳目闭塞,或许您能想办法找人再配一点来。多备一些也好,不然只怕到时候用完了,皇上生气起来,老奴脖子上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怀雍接过东西,应下:“好,我想想办法。”
……
回府后,怀雍将那一小盒芙蓉香片给了尹碧城。
尹碧城不高不兴地收起怀雍的吩咐,哼哼唧唧道:“有事了才知道想起我。今日你在皇城遇见了那个卢敬锡,都与他说了什么?怎么着?他还能比我更像我哥不成?”
怀雍笑了笑,故意说:“你长得更像,他性子更像。”
尹碧城跳脚:“呸,他那假清高的性子哪里像我哥了?我哥才不是那样的。”
怀雍得趣地说:“你和你哥分离的时候才多大,你哪里记得清?”
尹碧城贴上来:“反正我就是记得。”
两人胡闹了一番,摇了会儿床。
温存之余,怀雍让尹碧城看看芙蓉香片,是否在江湖上有的卖。
尹碧城:“你们皇家进贡的香料,你却问我去江湖上买?”
怀雍:“难道不行吗?我还觉得真正的顶好的东西人家还不乐意往皇宫里卖呢。”
尹碧城拧开瓷盒,先是察看,再用指尖拈起一点闻了闻,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我得烧一点试一下。”
尹碧城衣服也不穿,只系好裤子,起身去到桌旁,往香鼎里加了一片香。
碳火燃烧,不多时,香片被炙烤的气味散发出来。
尹碧城闭目嗅闻,凝神感受,不多时,重新睁开眼,抄起桌上一杯凉掉的茶水浇了上去。
刺啦一声响。
怀雍披着衣服,坐起身来:“怎么了?”
尹碧城脸色不大好,转身走回来,问他:“谁送你这个香的?这味道倒不稀罕,但是其中恐怕加了产于南洋的一种药草,原是用来治病的,可使临终之人止痛入睡。却不能给身体健康的人,若是用了,以后离了他就会如万蛊嗜心,痛苦不已。你别找了。”
怀雍沉下脸来,不作一声。
尹碧城坐到他身边,想要引起他注意力地唤了他一声:“怀雍。”
怀雍自顾自想事,又往床里侧坐直身子,并不理他。
尹碧城见他眼底一片幽幽暗影,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了让人着迷,不知不觉痴了。
怀雍眼睫颤了颤,问:“你说这个药给临终之人用了可以止痛,那能把他治好吗?”
尹碧城一五一十回答:“自然不能。只是止痛而已。正是给那种无药可医的人用的,让他们能死得轻快一些。”
怀雍微微颔首:“若是用得妥当,倒也是一味好药。”
转念间,他想起御医同他说过的话。
他问过御医,问父皇的病重不重。御医说重。再问如何重,御医却开始含糊其辞地打太极了。
御医说,父皇积病已久,内外交因,外因若是清心寡欲、不气不燥如仙人僧侣般生活还有的治,心因他们也无能为力,云云。
怀雍那时就想,连御医都这么说的话,那父皇怕是已经没几日活头了。眼下又更明了了。难道太医院的那群人统统都是酒囊饭袋,一个人都没看出来吗?不过是不想惹火上身吧。
换做是以前的他,估计会跪下来直言进谏,求父皇别再用这香了。
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
现在,怀雍觉得,既如此,让父皇走得舒坦点也好。
第48章 救驾
这日。
卢敬锡照常一早进宫,教了太子今日要做的功课便直接回家去了。毕竟这是后宫,他一个外来的年轻的男眷不宜多留。刚到家,近时身子转好的母亲正在等他,一见他回来就上前给他拿衣服,接着说有亲戚上门,让他去见一见。
卢敬锡皱起眉:“母亲,我不是说了,最近我不见外客吗?有人来访一概拒绝。”
母亲为难地说:“可这是亲戚。来都来了,你去陪人家说两句话怎么了?”
卢敬锡冷着脸说:“您是觉得庙里的日子还没过够,才回来没两天就想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