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资料上没有显示林路深如此重要的具体原因,故而人们众说纷纭。
但考虑到林路深被开除时年纪尚轻,大部分人倾向于认为林路深的“X”级身份源于其危险性——据记录,当年还在读书的林路深因为厌学,黑进了脑科学院的核心系统,一度导致学院濒临瘫痪,中心上下人心惶惶。
这件臭名昭著的事以林路深被开除而告终,同时也给脑科学中心敲了一记警钟。
五年后,脑科学中心的系统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更新迭代,大脑芯片也随之升级,功能增加、应用范围变广。
在之后的几年里,系统越来越智能。它渐渐不再需要人为操控,可以独立完成任务执行、风险监测、规则制定甚至自我革新;它会自发地给部门里绩效垫底的人扣奖金,也会在端午前提醒食堂记得分别做甜粽子和咸粽子。
有一天,研发中心值夜班的人打了个瞌睡,醒来后发现,系统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南柯。
医生走后,林路深随便翻了几页脑科学中心的介绍。
这份厚得能砌墙的文件里,很多人林路深都认识。他们中有一些是林路深颇为讨厌的,而剩下的大部分,当年则压根儿没引起林路深的注意。
韦波口中“从不缺天才”的脑科学中心,在林路深眼里,就是个歪瓜劣枣云集的大型草台班子。
夜已经深了,林路深却并不困。他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从高处向下望去,暮色中脑科学中心的道路蜿蜒交错。林路深对这里的每条路都很熟悉。
医院后门的梨树林,三四月总有小姑娘结伴去拍照;西侧的大片空地上种着桂花,秋季才开,香气能飘过大半个园区,食堂的阿姨会做桂花酱。
通往研发中心的路只有一条,两侧种满了银杏树,20年才开始结果;脑科学院的四周是栎树林,和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一样,四季常青。
十年时间,足够系统更新换代,道路却和从前一样。常青的树还是绿的,10月的银杏依旧没有结果。
林路深现在能想起来的、失忆前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与陆原和、与脑科学院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爆发的一场激烈冲突。冲突的结果被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但原因他想起来了。
林路深智商极高且心智单纯,他在脑科学研究上的天分异于常人,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
从他进入脑科学院的那天起,人人都想要控制他,为己所用——包括陆原和,尤其是陆原和。
少年时,林路深的世界其实很简单。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演算或沉思,对外界的人和事压根儿不关心,会交心的朋友只有李孤飞。
开除的事,林路深没有印象。但从时间判断,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可见那场冲突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陆原和等人没有成功地控制住林路深,而林路深也就此从天才沦落成一介废人。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林路深的体力恢复了些许。他眯了眯眼睛,凭记忆估算了一下:医院离禁闭科不太远,走着能到。
林路深打开门,走廊上人影寥寥。他拿起一件薄薄的灰毛衣披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
第21章
夜晚的脑科学中心并不算多么冷清,各个部门都有人值班,每栋大楼都有窗户亮着灯。
只有马路上灯光晦暗,寥寥几盏街灯相隔甚远。林路深独自走在人行道上,过了三四个路口也不见一个人影。
林路深还隐约记得,脑科学中心停用大规模导航的原因。好像是他曾经利用系统漏洞,黑进了导航系统,导致偌大的脑科学中心陷入一片混乱。
那次风波解决得挺快,研发中心连夜赶工,第二天漏洞就被修补了。原本林路深也就是为了报复陆原和才这么干的,他并不是真的想惹大麻烦。
这件事之后,有一位中心的泰斗级人物提出,科技终究是为人类服务的,而人类不能因过分依赖科技而陷入全瞎全盲的境地。于是,全方位的智能导航被下架,从此每一个脑科学中心的人都要自己背会脑科学中心的内部地图。
林路深赞同这位泰斗的观点,却并不觉得下架导航系统有什么实际意义。很显然,在他失去记忆的这些年里,脑科学中心对科技的依赖度逐年上升,系统在中心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以至于到了离谱的地步。
路边的咖啡店大门紧闭。电子屏上显示着:原咖啡师产假中,待系统分配下一位咖啡师。
林路深下意识皱起了眉。
在他读书那几年,至少咖啡师的招募,人类还是可以自己完成的。
那会儿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娘是一个小姑娘,貌似也是个孤儿。她对脑科学研究没有兴趣,又无法脱离这里,兜兜转转最后当起了咖啡师。
林路深不逃学的时候,路过时会在这里吃早餐。他喜欢新鲜的东西,却又懒得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动脑子,堪称天选小白鼠。
每次咖啡店上了什么难以捉摸的新品,老板娘总是第一个推荐给林路深。
林路深在咖啡店门前驻足片刻,吹过的风很安静。他努了努嘴,转身离开。
夜晚的禁闭科人其实不少,但大家都在各自的科室里关禁闭,或看人关禁闭。大厅看起来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前台登记人员,瞧模样是个没见过林路深的新人。
“你好。”登记人员声音死气沉沉。
“特别探视。”林路深随口胡编。
“探视?”登记人员狐疑地打量着林路深,“你哪个部门的?工牌呢,怎么穿得奇奇怪怪的。”
林路深身上还是从医院里穿出来的衣服,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略长的灰色毛线开衫,看起来确实不太正规。
“你是新来的吧,不知道也正常。”林路深微微一笑,唬人的话信手拈来,“在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才是你能知道的。”
前台斟酌片刻,仍旧十分谨慎,“你稍等,我打个电话问一下。”
林路深在大厅前来回晃悠。这里他还是颇为熟悉的。以他的作风,想也知道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被定级,老陈犯不着亲自看管他,常常是丢给下面新来的当作练手。
前台的电话打得有些久,也许是他请示的人也拿不准,需要再向上汇报。林路深正琢磨着怎么忽悠对方放下戒心,就见大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
是陈媚。
见到林路深,陈媚也吃了一惊。但她旋即意识到,自己并不应该对林路深展现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陈媚收敛住情绪,走到前台。
“陈小姐。”林路深笑嘻嘻地走上前,“你也是来看李孤飞的吧,带我一起进去呗。”
陈媚瞥了林路深一眼,没搭理他。她正准备登记信息,忽的手下笔一停,意识到了什么。
陈媚回眸看向林路深,满脸难以置信。
林路深不该知道她姓陈。那次在李孤飞家门口碰面时,她根本没做自我介绍。
除非……
陈媚的眼睛缓缓睁大。
“陈小姐。”林路深压低声音,凑到陈媚身边,“你不太守信用呀。”
陈媚嘴唇微动。她知道,林路深恢复记忆了。
至少林路深记得那2万块钱,记得她答应不再与李孤飞来往。
“我和李孤飞……”陈媚正想编一个解释,却见林路深竖起一指摇了摇。
“开个玩笑而已。”林路深歪了下头,“陈小姐,你带我一起进去,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
陈媚是数据分析中心的青年骨干,经常去各个部门收集第一手的数据。因为年轻且单身,值夜班也是常有的事。
她领着林路深上了9楼,电梯里没忍住多瞥了他几眼。
李孤飞觉得林路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陈媚倒一直不这么认为。
诚然林路深有很多问题,且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但这个世界上坏人多了去了,林路深至少占一个坦诚。
林路深的喜怒哀乐始终写在脸上。他不怎么关心别人,可也不会去害人。
“看我干嘛。”林路深头发比之前又长了些,一直没剪,现在乱糟糟的。
陈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摇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李孤飞的女朋友。”林路深俯在陈媚耳边,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声音变得沉静严肃,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道,“嘘。不要告诉李孤飞。”
电梯叮了一声,门打开。还没等陈媚反应过来,林路深已经抬脚走了出去。
9楼原本是禁闭科科长老陈的办公楼层,同时也有几个会议室。如今它多了一重功能:李孤飞的专属禁闭空间。
在李孤飞禁闭期间,老陈是不能离开这里的。要是放在平时,老陈晚上可以在旁边的休息间里睡觉,反正出事了系统会报警。
可今天不一样。接到了安排李孤飞提前结束禁闭的命令后,老陈就须臾不离地守在了监视器前,盯着屏幕上起起伏伏的曲线,寻找一个可以把李孤飞拽出来的合适时间点。
“你想起了多少?”陈媚和林路深一起朝老陈的办公室走去,路上她没忍住,问道。
“不多。”林路深微微抬了抬下巴,他的上唇有些许胡茬,在这张白皙纯净如少年的脸上,格格不入得宛若贴上去的。
“可能还没有系统能公开的资料多。”
“其实,李孤飞还是很在意你的。”陈媚想了想,“只不过,可能你们不适合做朋友。”
“我不知道你记得多少。以前,你做什么事情都只凭个人喜欢,是非对错分得干净利落,不肯有半分妥协。”
“而李孤飞……还有我,我们这样的人,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地方。”
陈媚说得隐晦,林路深却听得很明白。
有时当局者迷,反倒是旁观者清。
林路深随意牵了下嘴角,笑不达眼底。他没接陈媚的话,“对了,博士怎么样了?”
“挺好的,性格很活泼。”陈媚知道,博士是林路深捡回来的。
“你的那只猫呢?”
“在梧州。”林路深说,“现在是我妹妹负责照顾。”
老陈的办公室到了。陈媚敲了两下门,而后径直推开门。林路深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走进,李孤飞的禁闭仓就在眼前。
显示屏前的老陈躬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在聚精会神和陷入瞌睡中反复横跳。
“!谁啊!”听见开门声,他一个激灵。
“我,陈媚。”陈媚公事公办道,“听说李孤飞快醒了,数据分析中心照例要采集他的第一手数据。”
“哦……旁边的电脑可以用。”老陈声音虚弱,听起来有几分神经衰弱。他坐在椅子上缓缓转了转,“我都快困死了。有一个不省心的李孤飞也就算了,林路深那混小子居然也——”
老陈刚转过身来,只见禁闭仓前站着一个人,正弯腰饶有兴致地朝里端详着。
林路深觉得,禁闭中的李孤飞特别好看,好看得跟死了差不多。
不会说话,不会打架,不会冷漠转身,不会用力推开他。
根据显示屏上的曲线来看,李孤飞此刻应该处于深层梦境。
“林……林路深?!”老陈颤颤巍巍,扶着椅子站起来。
“嗯……”林路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目光却仍落在李孤飞身上。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透明的玻璃罩,“这玩意儿结不结实啊?”
陈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陈:“……”
“你,你别乱来啊。”无数恐怖的回忆在脑海中回荡,老陈的声音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