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地上爬起来,两条瘦削笔直的长腿像筷子一样。
“你们想吃什么?”林路深拉开门,向外探出半个身子,“今天我请客。”
“呃……”监控拍不到那个女生的脸,却记录下了她犹豫的声音,“今天要加班吗?”
林路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转回身,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加班不加班。我今天心情好。”
“那……您要一起吃吗?”门外那个女生问。
“我就不用了。”林路深又回到之前的角落,盘腿坐下,“你们想吃什么记在我的账户上,吃完就回去吧。”
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监控下的林路深没再抽烟。他拿出一副眼镜戴上,镜片很薄,蹙眉凝神地盯着电脑继续工作了起来。
作为南柯系统的核心成员之一,林路深当然有条件得到更宽敞明亮、条件更好的办公室,可他似乎总是更喜欢自己找个地方窝着。
过了二十分钟,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门只被短促地敲了一下,旋即一阵窸窣,脚步声远去。
林路深站起来打开门,弯腰从门边拎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是其他同事给他带来的夜宵小馄饨。
林路深说自己今天心情好,可那碗馄饨被随手丢在一旁,他到最后也没吃一口。
他分明就是心情不好。
林路深一夜没有离开。他趴在电脑上,睡在一堆看不懂的稿纸里,醒了就敲两下电脑。
直到某一次睁眼,林路深终于在浑浑噩噩中把监控错误地传了上去。
小丑熊的回忆到此为止。
「林路深,为了让我诞生,你真是太辛苦了。」小丑熊抬起一只手,抹了抹并没有掉下眼泪的脸颊。
“……”
「这只是监控拍到的一个晚上。」小丑熊说,「但你一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是这样度过的。」
林路深默而不语。看起来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晚,可他总隐隐觉得,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地心情不好。
「你倒回去,再让我看看。」林路深说。
画面在监控最开始的那一帧定格。
林路深夹着烟,身旁散落着一堆凌乱的资料。看起来,它们像是被摔到地上的。
在脑海里,林路深将这一帧放大、再放大。终于,他能够看见资料上的文字。
这并不是关于南柯系统研发的东西,它是关于芯片的,是一份当时监察局新晋成员的名单。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上面写着李孤飞的名字。
世界突然静得像被抽干了空气。
林路深笑了。他再次在脑海中化出一个形象,走到六年前的自己身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啊。我知道你很爱李孤飞。」
「对不起。」
从记忆中抽离,已是不知多久之后。林路深在花坛边惊醒,后背全是冷汗,四周楼宇林立、了无一人,恍惚间竟比记忆更加虚幻。
林路深朝小区门口望去,李孤飞的车已经离开。
末班公交当然也早就错过。
林路深拖着沉重的两条腿,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看见了共享单车。
他想起上次李孤飞半开玩笑地讥讽:自行车会骑了吗?
其实,林路深自己也不知道。
他从前是不会的,但毕竟他失忆过,谁也不知道那几年他干了些什么。
林路深扫码了一辆车,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试探地踩上了踏板。
夜晚的柏油马路不见人影,自由得好像草原。林路深蹬着脚踏板,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前挪动了起来。
林路深会骑自行车了。
什么时候学的不重要,为什么学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会骑了。
第45章 不要生气了
李孤飞这一夜不大睡得着。
连带着博士都兴奋异常。
去见林路深之前,李孤飞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的。
他向来知道林路深是个不太要脸的人,气氛到位了什么鬼话都讲得出口。
然而,今晚又有所不同。
即使刨除那个流氓般的吻,依旧是不同的。
李孤飞本以为林路深在得知给他清除记忆的人正是自己后会翻脸。他还特地在开始烤肉前就说了,免得林路深一个暴怒把桌子连带烤炉和肉一起掀了。
以林路深从前的性格,他是能干得出来的。
但林路深没有。他只是轻微而短暂地难过了一下,旋即收起情绪,还主动向坦白自己早就知道陈媚是李孤飞的妹妹。
仅凭这个秘密能被保守这么多年,就足够李孤飞对林路深“刮目相看”了。
李孤飞给陈媚发了消息,告诉她林路深不知怎的已经知道了。
陈媚也还没睡,很快就回复了。
陈媚:「哦,他跟我讲过。」
陈媚:「更确切地说,他跟我暗示过。」
李孤飞:「……?」
陈媚:「他当时还叫我不要跟你说。」
十分突兀的,李孤飞胸腔里冒起一股火。
倒不是冲着陈媚,而是林路深居然先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另一个人。
博士蹭到李孤飞身前,伸着舌头哈气,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安抚他。
而愤怒——这种冲动之下本能产生的情感,约莫也就占据了李孤飞大脑几分钟而已,随后又被理智赶走。
李孤飞起身,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后情绪很快平复。
陈媚:「你和林路深和好了?」
陈媚:「否则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讲。」
李孤飞若无其事地回了陈媚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放下了手机。
夜里很静,整个小区的灯已经没剩几盏亮着。李孤飞走到阳台上,向远处眺望,那里是月光下的丹宁湖。
选择住进这里,迄今都是一件李孤飞解释不清的事。他很少、甚至可以算是几乎没有过这样跟着感觉走的决定。他将允许自己住在丹宁湖边视作一种对自我的放纵、一种放弃林路深后的心理补偿。
李孤飞不会宣之于口的是,在心理上林路深其实从未真正离开他。
每一次的禁闭、每一回的深层梦境,李孤飞都会坐在大脑里的那个湖畔,凝望着永远踏不上的湖心岛。
正因为此,面对林路深的接近,李孤飞格外抗拒。他很清楚林路深对自己的影响力,他不能任由自己被林路深摆布。
对李孤飞而言,有关林路深的一切都像空中闪着彩虹光的泡泡,脆弱易碎、又不真切。
李孤飞曾为自己的天真和执着付出过代价,现在他只想让林路深活在自己的梦里。
-
翌日。
尽管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李孤飞一大早还是准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脑科学中心。
“钟剑醒了。”韦波说,“今天差不多早上五六点的时候醒的。”
“走,去看看。”李孤飞说。
这次钟剑的一次性昏迷时间,比过往类似案例几乎都要更长。他连着几天没有睁开眼,醒来时却仍旧疲惫不堪。
李孤飞在病房里见到他时,他仿佛一具被抽干了气血的活尸,眉间微紧、眼神发怔,神色浑噩且迷茫。
林路深说得没错,钟剑是有问题的。
“你还来干什么。”见到李孤飞,钟剑原本苍白的脸上愈发不耐烦。他的体力和精力都明显不足,可理智竟还算清醒,“我不想配合你们那走流程的无用调查,趁早把我交给警察吧。”
李孤飞让韦波和其他人等在门外,自己拉了把椅子,在钟剑面前坐下。
“今天进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把这一层的监控都撤了。”李孤飞说。
“什么?”钟剑语气焦躁。
“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李孤飞拽着椅子,朝前坐了点。此刻钟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普通的被调查者。
“你说的一切,仅作为参考线索;你不需要为此承担举证责任。”
钟剑偏开头,缄口不言。他不信任李孤飞,同时也不信任监察委员会。
“那天在医院,我把林路深从你手里救下来。”李孤飞说,“他很严肃地跟我说,钟剑有问题。”
“你能明白林路深的意思吗?”
“他的意思是,你的言行因芯片而产生异常;换言之,有些事……他并不相信是你本人会去做的。”
钟剑没有吭声,也没有看李孤飞。可他的呼吸频率发生了变化,机器上显示的心跳蹭蹭往上加速。
“你好好考虑一下。”李孤飞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如果想起了什么,随时让人联系我。”
从钟剑的病房出来,李孤飞看见手机上堆积了几条信息。
林路深:「早安。」
林路深:「我起床了。」
林路深:「你开始上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