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需要开口交谈,林路深都能猜出他们现在的心理状况。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时竭力克制住嘴唇的颤抖,“韦波。”
韦波闻声回过头来,先是一愣,“林路深?”
他又看向林路深身后几人,“不是说让你们——”
“是我执意要来的。”林路深走上前,人群缓慢散开,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钱思嘉和纪忻,都出来了吧。”林路深问。
韦波犹疑着点了点头,“他俩状况还行,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了。”
“纪忻现在在谁手上?”林路深问。
“研发中心执意派人跟着,”韦波说,“不过我们也有人在旁。而且纪忻现在神志清醒,钱思嘉也表示没问出什么关键信息,暂时……算是个僵局。”
林路深嗯了一声,算作暂且放心。他走到第十审讯室门前,深吸了口气,“把门打开。”
“什么?”韦波看着林路深,有些意外。
可还没等韦波继续反驳,林路深就已经自己按下了门把手。抬手的那一瞬间,他呼吸接近凝滞,平静的面庞下是一颗已然跌入谷底的绝望之心,却仍旧带着不肯放弃的最后一丝幻想和期盼。
然而,现实并非幻境,它从不会怜香惜玉。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灰暗的屋内,显示屏闪着诡异的白光。几把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地上躺着一个谁都不会想到的人。
没有任何人想到,最终没有走出来的那个人,竟会是李孤飞。
“李孤飞!”韦波的嗓音瞬间拔高。他甚至顾不上多问林路深一句,径直就冲了进去。
身后数人也皆俱是一惊,场面一时慌乱。林路深左肩被撞了一下,随后右肩也被撞了一下,不断有人越过自己冲进审讯室内,不一会儿地上那人就被团团围住。
他的脸被阴影遮住,林路深都快要看不清了。
隔着一道浅浅的门槛,林路深的小腿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又一次的,有人因为他而付出代价。
当年初遇时的互不服输、各怀心思时又若即若离……到后来分道扬镳,他们各自走上了另一条路,也意味着从此放弃了与对方并肩同行;
就这样兜兜转转,直到李孤飞长成一个成熟、理性而体面的成年人,林路深也终于学会搁下不切实际的天真和占有欲——
林路深选择了葬下少年时代的玫瑰,而李孤飞……选择了自己曾经亲手放弃过的那条路:这条路与他、与如今的他,是多么的不相称。
林路深万万没料到,那天晚上,李孤飞说的话竟是全然真的。
他说,“我想了很久——也许已经太久。我想,我还是喜欢你,胜过这世间其他的一切。”
胜过事业、胜过成功、胜过道理与对错,胜过我自己的人生。
这是第一次,李孤飞没能走出这间第十审讯室。
“林路深。”
一道严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跟上前的脚步声。
林路深侧眸看去,身后已有数人围上。
审讯室内,韦波等人已经抬起了李孤飞。
林路深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对上了陆原和威严的目光。
此番过后,陆原和不会再相信林路深现在真的一无所知。
韦波带着几人抬着李孤飞走出第十审讯室。擦肩之时,林路深低声道,“看好他,别的事交给我。”
韦波眼眶已经泛红,闻言一怔,随后郑重嗯了一声。他们抬着李孤飞匆匆离开,临走时关上了第十审讯室的大门。
“林路深,你涉嫌恶意损坏系统、蓄意制造混乱,”站在陆原和身旁的,是一个面沉如水的中年人,脸长得活像方块,声音也板硬得跟系统差不多,“现已造成二人受伤、一人昏迷的严重后果。”
“经脑科学中心委员会决定,现将你暂时关押,以待审讯。”
此人话音刚落,整座监察委员会大楼的广播都响起了信号不好的诡异滋啦。走廊上灯光闪个没完,乍一看比一级警铃还恐怖。
「柯柯,」林路深有些无奈。他神色自若,「别闹了,不用担心。」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他们抓你走!!」小丑熊愤然挥舞着大旗,「当年……当年……」
「他们抓我,说明他们怕了。」林路深淡然道,「也说明他们可能终于瞒不住我的真实身份了。」
「这是好事,我们在离真相越来越近。」
对着陆原和,林路深冷笑着点了下头。他竖起一指,歪着头点了点自己的大脑。
陆原和面色一变。他显然并不清楚林路深究竟想起了多少。
“走吧,陆原和。”当着众人的面,林路深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他直接朝前走去,双手插兜,大步流星,“带我去看看……你们给我准备的囚房,有没有你们编织的罪名那么漂亮。”
第80章 锁
罪名,是个繁复、神秘而厚重的东西。而囚笼与之相比,则要简单明了得多。
二者最大的共同点,或许是密不透风;至少,是竭尽所能地去密不透风。
不知是何具体原因,陆原和等人没有急着给林路深扣锅,而是先把他关了起来。
林路深被带进了一间单人牢房,空气中有隐约的霉味和尘埃气,里面没有床铺,仅有的一张桌子腿上拴着一根银色的铁链。
“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林路深目光触及铁链另一端的手铐,下意识戏谑冷笑道。
孰料领他进来的守卫动作一顿,神色立刻变了。
“哟呵。”林路深敏锐捕捉到,啧了一声,“还真是啊。”
守卫板着脸,一言不发。
林路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懒得多问。他任由守卫给自己的一只手栓上镣铐,抬眸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屋内陈设很少,乍一看布局像个实验室。桌椅板凳看起来有些年头,却没有太多的使用痕迹。
很有可能,这就是当年为了关押林路深专门新建的一间牢房,在林路深失忆后就再没被用过。
守卫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林路深在地上坐下,靠着墙壁屈起一条腿。
林路深忽然有些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给杨幻打去三十万。
大概是在知道自己即将身陷囹圄之际,林路深把一些无法完成的事托付给了保持着自由之身的杨幻。只可惜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杨幻,现在都已经不记得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把李孤飞抓出来。
是的没错,林路深脑海里的用词是,“抓”。
李孤飞是主动跳进深渊里的,这意味着他也有自己的目的、没有告诉林路深的目的,至少他知道的比林路深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知道林路深主动进入了系统,知道林路深想进深渊探查……对了,林路深忽然想起,在第十审讯室里,李孤飞曾经意有所指地告诉自己,他在找一个人,一个给他清除记忆的人。
李孤飞要找的,会是他丢失的记忆么?
林路深自知自己的精神力并不足以给李孤飞清除记忆,那么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Abyss。」林路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克制心绪,语气不卑不亢。他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我们能谈谈么。」
-
坠入深渊的过程,并没有李孤飞想象中痛苦。
周围的确是一片黑暗。可李孤飞始终保持着自我意识,甚至比平时还要更清醒上几分。
深渊会是什么样呢?
南柯的核心系统里,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它为什么打不开了?
那些浑浑噩噩走向深渊的意识,都还在这里吗?
……
风声在李孤飞耳畔掠过。
哪怕不是为了林路深,李孤飞也觉得走这一遭的人就该是自己。
比起下坠,这更像是一次飞行。
李孤飞并不畏惧。恰恰相反,未知、神秘和随处潜藏着的危险让他感到自己沉寂已久的生命重被点燃。
李孤飞永远愿意在林路深面前单膝跪地,俯身为他系上鞋带;然而,李孤飞并不愿意始终仰视着林路深。
林路深的光芒如此夺目,即使他丧失记忆、被除名、被开除、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功勋……李孤飞都仍然会时不时地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配不上林路深。
因为他见过那个熠熠生辉的林路深,在他自己一文不名的时候。
环境竟好似渐渐变得真实。不知落了多久,李孤飞感到四周的声音重重叠叠、开始复杂多样起来,具有生活感的气味朝鼻尖汹涌扑来,空气中泛起潮湿的热气,闷闷的、又十分黏腻。
这里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囚牢;想象中备受折磨、神情浑噩的人们并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路人在赶路、在交谈。
李孤飞眉间皱得很紧。他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脸色是坚毅的审视。
终于,带着犹疑,李孤飞缓慢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幢平平无奇的教学楼,夜色下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抱着书本出来,走廊上还有几间教室仍在上课。
刺耳的放学铃、你追我赶的打闹声……这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无论是在李孤飞的人生里,还是在这个世界上。
李孤飞缓步上前,像是生怕脚步重了一下就会刺破这一幕似的。他在楼前的花坛前停下脚步,坛边坐着一个面色白皙的少年。
少年膝盖上摊着本笔记本,正摊着的这页被撕去了一半,大约是变成了他手中那张没能成功变成纸飞机的半张废纸。
他没一会儿就百无聊赖地鼓一下嘴,总是抬头看面前二楼的那间没下课的教室,好几次想把手中的半成品纸飞机扔出去。
夏末的夜风仍夹杂着磨不去的暑热,少年脸上泛起了红色,额前颈间冒着细汗,他时不时用四指并拢扇上两下。
李孤飞呼吸半窒,再不敢上前一步。
脑科学院,第三教学楼。这是李孤飞过去读书的地方。
深渊之底,是十几岁的林路深守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等李孤飞放学。
在这里,时间似乎是个不正经的东西,很有弹性。刚刚的等待仿若足有半个世纪,林路深板着一张苦瓜脸。
可一眨眼,林路深就又笑逐言开了起来。
李孤飞下意识朝前迈了半步,旋即脚步忽的一顿。
顺着林路深笑意吟吟的目光,另一个身影出现了。他在林路深面前驻足,接过林路深手里没折好的纸飞机,又替他收拾好笔记本。
那是少年的李孤飞。他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连李孤飞自己都很久没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