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幻境里见到的东西,李孤飞天然就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怀疑。
“我的记忆?”李孤飞语气轻嘲,向前走了两步。比起眼前这个,他本人似乎要更成熟几分,“你怎么证明。”
“李孤飞”十分淡然,脸色未变,“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你信或不信,对我没什么区别。”
这话倒是挺像李孤飞会说的。
李孤飞微一思忖,“如果真的毫无区别,你根本没必要主动露面;你会出现,说明除了守在这里,你还有别的目的。”
被戳破了些许,“李孤飞”倒也没有否认。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宛若一块刀枪不入的顽石,就好像他从开天辟地那刻起就守在了这里,并且打算一直守到世界毁灭。
“双向记忆清除,是在给对方清除记忆时,同步剥离执行者本人对此的记忆。”“李孤飞”说。
李孤飞挑了下眉,意思是我不需要你给我科普脑科学基础知识。
“当年,我、或者说你,给林路深执行过一次双向清除。”“李孤飞”说,“原本,它也应该和其他清除一样,只剥离你我关于林路深梦境的记忆。”
“但是,”话至此处,“李孤飞”停顿片刻,随后锋利的眉染上一缕无奈,隐隐又透露着些许生气、和一丁点的动情,“林林,他有别的想法。”
林林。
本能的嫉妒和占有欲不讲道理地浮上李孤飞的心头。他最了解自己对林路了的感情;倘若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过去的自己,那么他对林路深的感情可想而知。
只要一想到世界上还有其他人、也像自己这样爱着林路深,李孤飞就通体冰凉、手脚冻住,而心里好似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炙烤着。
“李孤飞”看了李孤飞一眼,仿佛已经洞察了这个从将来走回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挪开目光,眼神发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我都想过。不一样的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有天会有另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如果是另一个我,其实已经称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了。”
李孤飞不是一个情感外放的人。他并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流露自己对林路深的在意。他刻意让语气变得沉稳,“林路深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不配合记忆清除么?”
“不,恰恰相反。”“李孤飞”微抬下巴,“林林相当配合。他知道自己会被清除记忆,这是他权衡利益后做出的选择,我想他应该留有后手,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只不过……他希望的是,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此处是林路深记忆深处的幻境。李孤飞了解自己,那些花哨的、不必要的东西他从不添置,在梦里也一样。
四周空荡、一望无际,偶有几阵疾风如刀般掠过,吹得人如坠冰窟。
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李孤飞就明白了。他再度想起在深渊看见的那个片段:林路深被一个人关在牢房里,拴着铁链,他状态极差却还忍不住殚精竭虑,主动让Abyss给李孤飞植入一个念头。
要李孤飞远离自己。
“为此,林林主动抛弃了与我相识以来的所有记忆,因为他怕他失忆后会再次来找我——恬不知耻,他用的就是这个词;”“李孤飞”继续道,“他没有足够的能力给我清除所有记忆,况且这个操作的后果会很严重,所以他选择让我忘记重逢以来所有与他相关的事。”
“从11月底、到来年的1月初,总共也就一个多月。被清除的记忆星星点点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天而已。”
“如果换作是你,那一刻你会怎么做?”
李孤飞缄默不语。将心比心,他当然能明白林路深此举的用意——林路深不想再继续李孤飞拖进这件事里,他不想真的毁掉李孤飞的人生。
然而,李孤飞对林路深,是同样一种心思,甚至更甚。
因为那时的林路深,想必心里已经装了许多要操心的事、许多不得不顾及的人;而李孤飞,还是会为了林路深不顾一切,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在被清除记忆的那一霎那,唯一能想的、能做的就是尽力让林路深忘却关于脑科学中心的一切,脱离这里,回去做一个普通人,哪怕庸碌一生也很好。
“我……”李孤飞目光微怔,喃喃道,“我选择了守在这里,不让任何人触碰他的记忆,包括他自己。”
“李孤飞”颔首。
“我是你在被清除记忆前的最后一刻用意志凝结而成的,”“李孤飞”说,“我能够存在、而不是烟消云散,本身就是因为爱、因为执念。”
天空轰隆隆震了两下,响起低沉的回音。李孤飞回眸看去,远方,在这扇门之外的地方,无数个记忆碎片开始迎风而舞,空气中亮起点点星光,好似暗夜里的萤火虫。
“哦,”“李孤飞”十分淡定,“是林路深睡着了。”
“看起来只是浅眠。”
李孤飞心下一动,“他睡着的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可能。”“李孤飞”显然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他在梦里做过很多事、也想过很多事,有时甚至会来这里砸门。”
“……”
李孤飞环顾四周,山野大门的幻境已然不知不觉间褪去,他重新回到了林路深的潜意识里。面前的冰山仍旧巍峨耸立,看着近在咫尺,却终究难以抵达。
向着来时的路极目远眺,在林路深飞扬敏捷的思绪下,那里正一片生机勃勃。
“你回去吧。”“李孤飞”说,“呆在林路深的潜意识里,对你并不算折磨;何况,我相信你和我一样,愿意用自己来换林路深真实而幸福的一生。”
说完,“李孤飞”转过身,沿着石板小径,向雪山深处走去。
“等等。”孰料,李孤飞凝视了远方片刻,又回过身来,出言叫住了他。
“怎么了?”“李孤飞”驻足转身,神色不虞。
李孤飞向前走了两步,在即将触到山野大门边界之时顿住脚步。他微抬起头,“你确实是我用爱和执念凝结而成的。”
“但我的生命里却并不是只有爱和执念。”
“李孤飞”轻蔑地诘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我那么爱林林?”
“当然不是。”李孤飞淡然一笑,“我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次次相同选择的结果——每一次,我都选择了让林林活下去、走出去。”
“可是,无论是我、还是林林,我们的人生都不限于此。”
“李孤飞”蹙眉,似有不解。
“深渊之内,还有林路深过去的同事,还有很多无辜被困的人;”李孤飞说,“深渊之外,芯片自主意识的问题仍没有被查清、更没有被解决。”
“林路深的记忆,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也是过去失败的记录、是走到一半被迫中止的路。”
“现在,我和林林都再次走上了这条路。它应该被唤醒。”
远处的风停了下来,飞扬的记忆纷纷坠地,短暂而虚幻的生机被一洗而去。
林路深醒了,他离开了自己的潜意识。
“我不在乎别的事。”“李孤飞”说,“我只在乎林林。”
“并非只有深渊才算牢笼。,困在永远做不成的事里,人生同样是一种囚笼,原地踏步、停滞不前。”李孤飞想起自己与林路深重逢后的种种,想起林路深一次次阳奉阴违、一次次蛮不讲理,一次次不顾一切也要回到脑科学中心——那时的他,或许与现在的“李孤飞”心态更近,满脑子都是让林路深离得远远的,简直恨不能用蜜糖和玫瑰做个真空的笼子,高高悬在无人能及的空中,把林路深牢牢保护在里面才好。
可林路深又哪里是能安于保护的人呢?他会嚼烂蜜糖,烧毁玫瑰,用甜言蜜语哄骗你给他修一道台阶,让他一步步走向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林林已经回到脑科学中心了,他不可能脱身出去。”李孤飞看向那个全然由他对林路深的爱和保护欲凝成的自己,“只有解决了这一切,他才能真正自由,去度过真实的一生。”
第90章 漫长的葬礼
显示屏上,李孤飞的脑电波起伏片刻。精密仪器围绕在四周,再外层站着一群守卫。病床上他的神态一如既往的沉稳,只有眉间稍稍紧了些许。
一旁的沙发区几乎或站、或坐挤了十数人,却无人发现这轻微的变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茶几上——更确切地说,是集中在茶几上摆放着的录音笔上。
“林博士,我知道……您是南柯的研发者,如今却被排除在外……但是,但是……”录音的效果似乎不是很好,陈斯的声音好像蒙上了一层劣质的纱布。
“等等。”林路深打断了他。他的笑声如此清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也不想为难你。”
“你去告诉张鹏举、陆原和……还有其他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如果他们不答应我的条件,李孤飞就永远出不来了。”
“而且不止李孤飞……要是我心情好,兴许还能多送几个人进去跟他作伴。”
……
“医生说,李博士真的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
“我说了,我可以。只要你们帮我恢复记忆。”
……
……
……
“就这些。”录音播放完毕,陈斯关闭录音笔。他一从林路深那里离开,就匆匆奔这里而来。此刻他站在沙发侧边,面容并不轻松,言简意赅道,“林路深摆明了不配合。”
沙发上坐着司正明几人,还有几位监察各个部门的负责人。
张鹏举的脸色十分难看,但比他更难看的是从刚才起就几乎没眨过一次眼的韦波。
“你听见了吧。”张鹏举声音沉重,“到现在,你还相信林路深吗?”
“可,可是,”过于庞杂且震惊的信息量一瞬爆发,韦波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守卫们也面面相觑、有所松动,韦波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李孤飞,又想起多年前自己的那次胜之不武。
李孤飞为了林路深“临阵脱逃”,获得了执行科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处分,并白送了韦波一场积分颇高的胜利。
“林路深……是南柯的研发者?”韦波首先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
“是。”司正明说,“我们不公开他的身份,绝没有任何窃取成果的意思,谁也没有顶替他去获得这份功劳;只是,他过于危险。”
“林路深少年得志、十分聪明,思维异于常人;他没有遵守规矩的概念,情感、道德甚至是利益都无法约束他——他做任何事,全凭个人好恶。”
“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旦没有被拴住,就会自己飞出去伤人。我们能做的,只有把它锁进刀鞘里。”司正明看了眼韦波,顿了顿后道,“南柯系统是脑科学中心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产品;可南柯实验室……却是最危险的一群脱缰野马。”
“实验室?”韦波已经有几分出神,喃喃轻语道。他眼眸微红,拳头攥紧了。
“是,一群疯子。”司正明简短评价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许他们之中有些人并非生来就是疯子,但林路深的影响力太强了。”
“韦波,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这一点吧?”张鹏举叹了口气,“你和林路深从未真正共事过,可你却本能地愿意相信他,替他守着李孤飞、不让别人接近。”
“我,”韦波顿了顿,“我是因为李孤飞……”
“林路深不仅是系统的研发者,大脑还与系统相连。”张鹏举向韦波解释道,“他和普通人不一样,惯常的、依精神力强弱进行的划分对他不适用。”
“他之于系统如此特殊,他当然有办法自己脱身、而让李孤飞困在其中。”
韦波一言不发,仍旧是难以置信,却在铁证如山下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有一些事,原本以你们的级别,是不能知道的。”陈斯站出来说道,“当年,林路深自恃功高,对南柯做了不少手脚。”
“除了链接大脑外,他还设置了其他一些隐形程序,芯片使用的种种异常都是自那时开始的;最为过分的是,”陈斯说得咬牙切齿,“他锁住了南柯的核心系统,研发中心试了这么多年都打不开它,连想修改都做不到。”
韦波听着,想了想道,“那……南柯实验室的其他成员呢?”
“都跟被洗了脑似的,完全站在林路深那一边。”司正明面沉如水,“他们在科学探索上很先锋,或许先锋得有些过了头,以至于根本不在乎对人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们是在南柯全面上线后才发现这些问题的,想要撤回已经来不及了;为了避免情况进一步恶化,只能对所有实验室成员进行意识囚禁。”
“至于林路深本人……由于他与系统关系特殊,我们不敢对他进行意识囚禁。”
“在终身监禁和永久失忆中,他自己选择了后者。”
“当时的执行者,就是李孤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