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已经睡得太久,那些五官各异的脸庞远远看去,像一排排雕塑;他们没有情绪,没有起伏,更没有生命。
陆原和目不斜视,情绪毫无触动。进来不过几分钟,他还没有丝毫不适的反应,他径直快步走向三楼的尽头,那间办公室曾经属于林路深,如今它是南柯实验室整个屏障的核心控制区。
潜意识区里,空气中浮着一面没有边框的显示屏,是南柯虚幻出来的,实时连接着外部的监控。林路深目不转睛地盯着,面沉如水,看起来沉稳淡然,“他进去了。”
几乎是同一刻,南柯启动了对陆原和主动的大脑入侵。它要比弥漫在空气中的屏障强数十倍,并且是以一个梦魇的形式展开的。
“心底最深的执念,才能勾勒出最向往的梦境。”南柯信手一扔,一团模糊的幻境在空中徐徐浮现,里面的人、物和景别都看不清。他偏头看了李孤飞一眼,“绝大多数人,是逃不出来的。”
林路深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团朦胧幻境,并未察觉这句话里的异样。李孤飞却心领神会,他想起了自己在深渊里坠入的那场梦,与林路深有关的梦。
即使心智顽强如李孤飞,也被那个“林路深”引着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几乎就要爬不出来了。他用尽了毕生的毅力,才放弃了那个爱他的、属于过去的“林路深”,挣脱幻境出来。
倘若不是为了救林路深,当时的李孤飞能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吗?
他不敢作答。
……
办公室里,陆原和已感到有些不对。他敲击键盘的手开始发软,眼前的数字则变得模糊,那是意识逐渐抽离的征兆。
不……不该这么快的……
陆原和用力掐着掌心,使自己保持清醒。可陈年的梦从心底被翻出,像ya片一样令人成瘾——
阳光明媚的起居室内,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嘟着嘴在搭积木。他差不多每搭三块,积木就会倒塌,他就又得从头开始搭起,看起来不是特别聪明,却着实很有耐心。
轰隆隆——
又一次,积木轰然倒塌后,小林路深像过去每次一样眨巴着大眼睛愣了愣,随后从离手边最近的拾起,打算开始新一轮。
小陆嘉终于受不了了。他摔下手中的画本,走到弟弟身边。
对于幼年的小林路深来说,哥哥站着的身影是十分高大的,特别是当他本人是趴着的时候。
“哥、哥……”小林路深眼巴巴地仰望着。
小陆嘉拧着眉,看样子是被积木反反复复的轰隆声惹烦了。
小陆嘉决定辛苦自己,替弟弟拼完这个积木。虽然拼完之后的最终结局依然会是坍塌,但至少小林路深能一个人安静地玩一阵子。
“让开。”小陆嘉说。
“……哦。”小林路深乖乖挪开。
哥哥在旁边坐下,开始一块一块地拼搭积木。有时积木不在手边,他就会指使小林路深爬来爬去地拿给自己。
没有被指使的时候,小林路深一个人乖乖地坐(有时是趴)在一旁。
妈妈很少出现,像一阵香水四溢的风,来时拥抱着他们一人亲一口,走时就是一眨眼的事,连声音都没有;爸爸则像一座高得无穷无尽的山,冰冷、坚硬,还不如那阵隔三差五才出现的风。
在小林路深的概念里,家就是由哥哥、自己和散落一地的玩具与书籍构成的。起居室里无冬夏,一切似乎都会这样永恒不变。
“陆原和呢?”林路深沉默地看了许久,胸口有些闷。
“先别急。”不知为何,南柯的语气比平时要柔和些,他自己显然还没注意到,“这是陆原和的视角。”
“幻境开始清晰、真实、坚固,说明陆原和已经进来了。”
“有些细节,只有他自己的情感和记忆才能补充。”
积木一块块垒起来,一座小房子初具雏形。小林路深坐在哥哥身旁,并不觉得惊讶,只伸出手牵住了哥哥的衣角。
“去把那块红色的拿来。”小陆嘉又指使道。
小林路深眼珠子转了转,朝那块红色积木爬去。忽然,一道阴影高高地自上笼罩下来,小林路深抬起头,用稚嫩的嗓音道,“让开,你谁呀?你挡着光了。”
“……爸爸。”小陆嘉的声音也不太愉悦。
陆原和捡起那块红色积木,没有递给林路深,也没有递给陆嘉。他把这块积木拼了上去,自己也盘腿坐下,伸手就想抱住小林路深,“爸爸帮你们拼好不好?”
小林路深没说话,默默地躲到了哥哥身后;小陆嘉紧抿着嘴,片刻后道,“我们自己可以。”
故事在这里放缓了流速。这说明,这是一段陆原和十分享受的回忆;又或者说,这段记忆之后的事,是陆原和本能抗拒的。
陆原和搭完了这座积木小房子,小陆嘉和小林路深并肩在一旁坐着看。
“爸爸要带哥哥出去一下。”陆原和摸了摸小林路深的头,他乱乱的头发软趴趴的、有些微卷,脸颊嫩得像鸡蛋外的那层皮,似乎碰一下就要破了。
“你在家里,乖乖听保姆阿姨的话。”陆原和语气温和慈祥,“等爸爸回来,再给你买几个新的积木。”
小林路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陆原和在家里出现的频率,还不足以让小林路深记住他。他突然摇了摇头,脆生生道,“不要。”
陆原和笑了。他没气恼,只觉得是小孩子胡闹。他抱起了一言不发的小陆嘉,孰料刚要抬腿,就被小林路深猛扑上来抱住了裤脚。
“等你把这本书翻完,哥哥就回来了。”陆原和用一本画册哄住了小林路深,抱着陆嘉消失在了起居室的门口。
他们走出家门,从院子里出去,一路上两侧的一切都是糊的,闪烁着诡异的亮光。道路不知在何处连接上了手术室门前的走廊,四周闪着冰凉的蓝调白光,下一刻——陆原和已经站在了手术室门前,大门从里推开,手术室内显示屏上奇异的曲线像疯狂的藤蔓一样乱长,赤红红的跃到陆原和面前;滴滴的提示音则响得宛若消防警铃,令人多一秒都呆不下去。
周遭的人、环境、声音和色彩流淌在一起,融成了一派奇特的漩涡;陆原和头痛欲裂,落荒而逃。他捂着脑袋,鲜血从他的掌心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流经全身,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血色的脚印。
再回到起居室时,林路深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还是陆原和走时记忆中的样子。
阳光却不见了。起居室外被缝上了浓重的愁云,阴灰色间漏出淅淅沥沥的血滴。
“我看完了。”见到陆原和,小林路深高高地举起手上的画册,脸上半是兴奋的跃跃欲试、半是躲闪的推卸责任,“不小心弄破了一页,哥哥不会生气吧。”
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陆原和当然知道。
中间的一切情绪波涌都无关紧要,都是过程。陆原和知道,自己最终会恢复面无表情,会平静地抱走林路深,让他经历先前陆嘉经历过的一切。
然而,梦境从不跟着现实走。
“哥哥!”高举着画册的林路深突然一惊呼。他甩开画册,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屁颠屁颠地朝门口扑去。
陆原和浑身颤抖,战栗着回头看去,只见门边正站着小陆嘉。
小陆嘉还穿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沉静地与陆原和对望,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走进了起居室。
小林路深快快乐乐地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我弄破了你的画册!”
“没关系。”陆嘉的声音与先前相同,语气却仿佛凭空长了十岁,“都送你了,你自己看吧。”
在陆原和最初的幻想里,陆嘉会成为那个改变世界的天才,而小林路深永远做一个不长脑子、没心没肺的快乐废物就好。
“他昏倒了。”幻象与监控并排列在面前,伴随着一声来自现实世界的难听的重物落地的咚,林路深无波无澜道。
第101章 尤其是你
噩梦涂上糖霜,伪装成最迷人的模样。它张牙舞爪地包裹住入梦者,慢慢的、悄无声息地扼杀这条生命。
幻境的细节越来越丰富,变得无限真实。小陆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数学书,开始飞快的写写算算;陆原和时不时点拨他一下,剩下的时间里在帮小林路深搭积木。
大门咔嚓一声响,是林曼回来了。她的裙摆盛放如花朵,双眸含笑,俯下身拥抱丈夫和孩子时带着扑鼻的香气。
……
李孤飞默不作声地看了林路深一眼。他当然知道,面对此情此景,林路深不可能毫无触动。这不仅是陆原和的梦魇,也是林路深原本可能拥有的幸福家庭——倘若陆嘉没死的话。
监控上,在这间尘封已久的办公室里,陆原和趴在桌前,一动不动。
他甚至没来得及挣扎或逃跑,就一头栽死在了这里。
林路深其实没有想过,陆原和潜意识里最深的梦魇竟然会是这个。事实上,他从没有去思考过陆原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南柯的身影咻的一下就消失了。他要回到核心系统里,将陆原和的意识永久困死。
“其实,我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梦。”站在这间与陆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起居室内,李孤飞沉默许久,才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开口。
“什么?”林路深也在出神,“家庭么?”
“不是。”李孤飞摇了摇头,侧过身挡到林路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也经历过一个几乎爬不出来的梦魇。”
“是在第十审讯室里,当时筑梦的应该是Abyss。”
林路深愣了愣,李孤飞眸中的坚定和坦诚像正午的阳光,灼然刺目。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时他们四人分别向下坠落,在冰室里他曾苦苦哀求Abyss,放李孤飞、纪忻和钱思嘉出去。
那会儿Abyss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就看李孤飞的本事咯。”
“看看他究竟有多清醒,又有多坚定。”
“深渊其实比现实美好许多,现实唯一的优点就是真实本身。”
……
……
……
后来李孤飞成功了。但关于他是如何从深渊爬出来的,他只字未提。
“你的梦魇……”林路深嘴唇轻颤。他知道李孤飞在等自己发问,可答案昭然若揭。他并不想问,问了对谁都没好处。
梦魇的成立需要两个必备条件。一是发源于人心底最痛苦的遗憾,二是最终满足了最深的愿望。
而李孤飞的遗憾与愿望……
“……当然与你有关。”凝视着林路深闪烁的双眸,李孤飞面不改色道,“阿深。”
“对不起。”林路深一梗脖子一抹脸,厚着脸皮道,“有负于你的地方,我很抱歉;但是——”
“你就不想知道,我的梦魇是什么内容吗。”李孤飞打断了林路深。
“那是你的隐私。”林路深说。
“那个梦,是从我们分别许多年后才开始的。”李孤飞没有理会林路深的拒绝,径直开了口,“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下楼后看见了你。”
“我很惊讶。既惊讶于你还在脑科学中心,又惊讶于你竟然还会来找我——毕竟,我曾经以为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话到此处,李孤飞停顿了片刻。他看向林路深,也许是想捕捉林路深瞬间的反应。
林路深垂下眸,脸上半点情绪都没给。可关着窗户的起居室内突兀地飘起一阵小风,风声如铃,隐隐作响。林路深脸侧的头发乱了,松松散散地从耳后落下。
“你跟我说,有件事需要我帮忙;你还说,你只信任我。”李孤飞伸出手,状若无意地撩起林路深垂在耳畔的碎发,“我一直在想,这句话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仅仅是幻想。”
林路深偏过头,用极度理性的语气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去找过你。我不记得了,但我想这应该与我当时要做的事有关。”
言下之意是,我去找你,跟你并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