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过去的自己,那汹涌、纯粹、不讲道理、不顾一切的爱意和生命力,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不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
说着,李孤飞纵身就要跃下。Abyss高声喝住了他,“站住!”
李孤飞面色不虞,回眸朝Abyss看来,眉间紧皱。尽管面前是一张与林路深一模一样的脸,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亲近;倘若不是因为小林路深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个没完,他根本不会多听Abyss讲话。
“怎么了?”面对着Abyss,李孤飞保持着基本的对林路深的哥哥的尊重,但并不多。
“你要下去,是想找回自己过去的记忆么?”Abyss目光如炬。
李孤飞沉默不言,嘴角微动。
Abyss见状,冷笑一声,“恕我直言,你失忆的情况,与林林不同。”
“林林的记忆只是被锁住,但它仍旧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一旦封印打开,便可以恢复记忆;”
“而你丢失的记忆,是被彻底剥除了的——它早已不在你的脑海里。”
“你永远、永远、永远……也不可能想起来了。”
第106章 麻木故事
Abyss话音刚落,李孤飞脚下又如利刃般升起一波烈焰。湖水反应迅猛,立刻向它扑去,两厢缠斗在一起——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已坠入一片汪洋,水与火在其间拼搏厮杀;而林路深潜意识里的那些记忆,如同失落在深海底的亚特兰蒂斯。
“陆原和”烧得只剩下一具漆黑、干瘦的骨骼,却仍维持着庞然的身形。他颤颤巍巍的,好似一个迟暮的巨人。
“‘陆原和’无法完全割舍自己,所以他会输。”Abyss的语气像个看客。他一招手,南柯跃到他的身边。他坐上去,牵起垂在一旁的细链,尾端拴着一颗狼牙。
“你不出去,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林路深吗?”Abyss又问,“或者说,你还没想好要如何在脑科学中心和林路深之间选边站。”
云端之上,霞光刺破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洒落下来。李孤飞抬起手,微微挡住那灼目的光线,几阵空灵的风宛若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悠然轻缓地拂面而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宁静而空旷。李孤飞独自立在无人之处,下方硝烟弥漫,焦土之上,和平与安宁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
那曾经沉静深邃、一言不发,如今却势不可挡、吞没一切的湖水,正是李孤飞对林路深的爱。它默默旁观了许多年,什么都不发生,好像就要这样地老天荒下去——可是,林路深又回来了,一次又一次地再度出现;
第一次,他带着沉重的秘密,笑意盈盈地堵上来说“我只相信你”;
第二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荒唐地演着一幕《冰山与湖心岛》,伸出手满面春风:“您贵姓”?
对李孤飞而言,真正的抉择从来不在脑科学中心和林路深之间;而在他自己和林路深之间。
他放弃过,或许是年少不知情深,又或许是为了更平坦顺遂的一生;他不可能再放弃第二次。
又一波猛烈的火陡然升起,像大地碰撞生出山峦般高高耸立,直冲云端而来。
南柯驮着Abyss,下意识向后一退;它放下Abyss,又嘶吼着朝前跃了两步,黑色的鬃毛凛凛生风,明亮的双眸倒映着熊熊火光。
李孤飞看了南柯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异样的失落感。
“陆原和”的骨架嘎吱、嘎吱的,开始一块块掉落、消散;火焰则愈发歇斯底里——“陆原和”知道自己出不去了;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决定割舍自己,只是太晚了。
相较于生疏拙劣的火,湖水的疯狂已然游刃有余。它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水声韵律十足;乌云渐散,水面摇曳折射天光,一抹亮色浮起又转瞬即逝,像即将逝去前的告别。
“你要下去?”南柯察觉了李孤飞的神色。一只猛兽突然开口说人话是挺怪异的,但考虑到是南柯,又好像还挺正常,“你帮不了他,能自保就算不错了。”
“‘李孤飞’和‘陆原和’都是经年累月的执念化成的,纯粹到极端,精神力非常人所能及。”
李孤飞注视着那如刀刃般掠过的亮光,下方是波涛汹涌到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爱意——就算救不了过去的自己,至少也要记住他。
“你要是在这里摔死了,我和Abyss都不会救你的。”南柯立起前腿,向后坐下,“出去就跟林路深说,是你自己不想出来。”
李孤飞嗯了一声,纵身跃下。
哗啦清脆的水声带着潮湿的气息,将他裹挟;他掉入了一个颇具弹性的高速漩涡。
“我以前曾经幻想过,”“李孤飞”的声音穿透水墙,沙哑而沉重,“有一天能回到你的生命里,借此获得重生。”
陈年的被剥离的记忆像电影般在面前开始飞速播放着,拼凑在一起只有短短几天的、关于林路深的记忆,它们是“李孤飞”的生命。
“我会记住这些。”李孤飞说。
“你只能记住发生的事,”“李孤飞”说,“但那些情感、挣扎、痛苦和希望……所有的感受都会伴随着我一起烟消云散;感受丧失,则意味着意志消亡,剩下的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般、由他人来讲述的麻木故事罢了。”
第107章 真实的重逢
这个无法传达出情感的麻木故事,发生在2X16年的11月,一个银杏叶落的秋天。那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年。
林路深是突兀地闯回李孤飞的世界的,一声预先的招呼都不打,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嗨。”夜里光线并不亮堂,那张脸半没在阴影中。他掐灭了烟,堵住了刚从监察大楼里下班出来的李孤飞。
白色的大褂,淡绿色的衬衫。皮鞋落在地上发出深沉的敲击声,走近了才能辨出西裤是深绿色的。
久别重逢,一身迷雾。下班被拦,李孤飞顿住脚步。
他没有假装不认得,目光随意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对视时不避不闪,十分平静,好似两人从无深交,“你没被开除?”
林路深半真半假地努了下嘴,也不提过去的交情,“好可惜,还没呢。”
真实情况里的林路深,比Abyss困住李孤飞的那个梦里的形象要无情得多。那些撒娇攀交情的话,他是半句也不会说的。
“但是再这样下去,就快了。”林路深意味深长道。
李孤飞毫不掩饰地瞥了眼林路深兜里工牌上的重要性等级,结合林路深这么些年的销声匿迹,他很快就有了结论。
他听出林路深话里有话,知道对方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假装无知无觉,“保密项目的参与者,未经允许是不能随便出来的。”
“这次我不抓你,你赶紧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孰料林路深是半点也不领情,皮厚不守规矩是他最持久的品质。
“就算你想抓我,也没那么简单。”林路深嗤笑一声,两手一抬,“我既然能自己跑到你面前,就说明他们根本控制不住我。”
李孤飞知道,林路深说的是对的。就好比张鹏举拿他李孤飞没办法一样,如果林路深也在某个方面具备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么他无论怎么逾矩,脑科学中心都只能容忍。
但今天又似乎有所不同。林路深特意选在深夜上门,总不可能是因为他属猫;他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冒险出来一定有着特别的原因。
李孤飞微一思忖,直截了当道,“你找我什么事?”
林路深嘴角掀起,眼神微眯,也不装傻,“我听人说,李博士的精神力,在整个脑科学中心无人可出其右。”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示意他把话说完。
“所以,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林路深一手插兜,走上前。他盯着李孤飞的眼睛,从头至尾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的主动蛊惑,“我想了一个星期,我只相信你。”
看着那双向来狡黠、此刻却很认真的漂亮眼睛,李孤飞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不行。”
“……”
“你都不多问问?”林路深天生不是受委屈的料。
对李孤飞来说,确实是不需要多问的。
以林路深在系统的重要性,如果他的目的正当,根本不需要自己深夜偷偷摸摸来堵人;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不被允许、且极度危险的。
“你晚饭吃了吗。”李孤飞不知道林路深具体也做什么,也不方便多问。但他会下意识安抚林路深,让林路深悬崖勒马,这是从很久以前留下的习惯。
林路深:“……”
“我让你问这个了吗?”林路深哭笑不得,翻了个白眼。他生起气来,多了几分从前的影子,“没吃。”
“……”
李孤飞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林路深。
“干嘛?”林路深问。
“去车里等我。”李孤飞指了指停车场上仅剩的一辆车,“我去买宵夜。”
食堂快关门了,李孤飞赶上最后一波。他拎着一份馄饨回来,一拉车门发现林路深已经歪着脑袋在副驾上睡着了。
明明刚刚还精神抖擞的。
李孤飞坐上车,轻手轻脚地关上车门,没有发动。逼仄的车厢内,他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了些,出于种种私心,他没有立刻叫醒林路深,也不想叫醒。
车厢封闭,馄饨的香味变得格外浓郁。林路深鼻子一吸,没一会儿就哼唧着睁开了眼。
看见李孤飞的那一刻,他先是懵懂一怔、露出疑惑的神色;几秒后才彻底醒了个明白,一摸脑袋,“我睡着了啊。”
李孤飞没说话。他指了指手边的馄饨,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情绪,“吃吧。”
林路深狼吞虎咽。李孤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人在吃饭的时候往往很难伪装,林路深和过去不一样了。
过去的林路深,做正事也好、胡闹也罢,都是不懂事的、由着性子来的;
而眼前的林路深,已经无法挽回地成熟了。他无论守不守规矩,都是理性的抉择;这也意味着,他想要做的事不仅不被允许,而且非常严重。
“味道不错。”吃完后,林路深一抹嘴。他心满意足地看了李孤飞一眼,“谢谢你。但是,你要是想劝我,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
“……”
李孤飞尚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林路深长大了、变坏了,学会吃完饭再掀桌子了。
“最近工作挺忙?”夭寿了,林路深居然连商业寒暄都会了。
“新系统上线,问题自然比较多。”李孤飞简单道。
可林路深闻言,却不知怎的冷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很悦耳,好似风铃,阴森森的。
看着林路深微微出神的侧脸,李孤飞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不知来处的念头,“新系统……与你有关?”
林路深一回眸,咧嘴笑道,“你答应帮我,我就都告诉你。”
“……”
李孤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塑料盒,里面连汤都被喝光了。他心平气和地开口,“馄饨好吃吗。”
林路深一扬眉,“我刚刚说过了,味道不错。”
“在我小的时候,根本吃不到这样好吃的东西。”李孤飞挪开目光,透过车前窗直直地望着外面,天空无垠、大地广阔,落在他面前的却只有一条漆黑狭窄的深巷。
“不仅是食物,那时我在各个方面对自己的生活都毫无掌控力。一些对你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比登天还要难。”
“我努力了很多年——在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走了很远很长的路了。”李孤飞能察觉到林路深落在自己肩头脸侧的目光,却仍旧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到后来,我终于意识到,人在这个世界上能掌控的事,原本就是很少的;也正因为此,如果侥幸获得了一些想要的生活,就要懂得珍惜。”
林路深笑容敛去。他抚摸着坚固而精致的车窗,掌心感到刺骨的冰冷;他有千言万语梗在嗓子处,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李孤飞的话是对的,李孤飞的选择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