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杨幻,林路深仰头咧嘴,渐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拍拍屁股站起来,绕到另一边开门上车,“好久不见。”
“你最好不是在忽悠我。”杨幻冷哼一声。
林路深没吱声。他打量着杨幻,边系上安全带边道,“这段时间……你和你的工作室怎么样?”
杨幻把车开回大路,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半晌才道,“暂时关门了。”
“这一波芯片的异常,不是我能解决的;再加上人太多了……”杨幻说,“我觉得情况有异,就找了个借口,说家里出了点事,先关一段时间的门。”
“脑科学中心内部,发生了很多事吧。”杨幻瞥了林路深一眼。
“是。”林路深坦然承认,“说起来很复杂。”
杨幻嘴唇动了下。他很想问,但还是忍住了。
“我会让你见到你想见的人的。”林路深直接道,“只不过,现在还不行。”
杨幻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住耐心,“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有。”林路深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我现在没地方住,需要你收留我一段时间。”
“……”
杨幻有些疑惑。林路深浑身上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穷着的人,也不知如何沦落到这般田地的。
但想起那三十万,杨幻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道路两旁的树木向后退去,前方的道路陷落在没有尽头的灯影下。
“还有,先送我去个地方,”林路深轻声说,“我要去拿些东西。顺便……跟一个人告个别。”
“告别?现在?”杨幻看了眼时间,“太晚了吧。明天不行么?”
林路深摇了摇头,“明天……就不适合告别了。”
杨幻不太明白为什么告别一定要在今晚。可林路深的语气是罕见的认真,其间似乎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被深深克制着。
“要我陪你上去吗?”车在李孤飞家门前停下,杨幻问道。他像是故意活跃气氛似的,戏谑道,“万一你被人打了,我还能帮忙拉个架。”
林路深应该是个很招桃花的人,却并不像会用情至深的样子。杨幻曾见过田浩痛苦的样子,他暗自揣测,想打林路深又不舍得的人大概不会少。
“不用。”林路深干脆利落地下了车,“在车里等我就行。”
林路深抬头看了眼,李孤飞家的窗户是黑着的。他抿了下唇,调整出应有的情绪,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林路深五年前就曾让Abyss给李孤飞植入远离自己的念头;但从结果来看,这种生硬植入的效果十分有限。
站在电梯前,林路深平静地思索着。他的确是再想不出什么能推走李孤飞的手段了,好在李孤飞似乎也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李孤飞本性里是个极其坚持自我原则的人,且这种坚持不会因外界而动摇。
林路深比几乎所有人都更清楚,李孤飞对监察的职责有着高度的认同感;所以哪怕林路深已经架空了张鹏举,让研发和监察的相互制衡成为一个笑话,李孤飞也不会丧失底线。
不需要说不清的误会、不需要相互的亏欠、不需要性格的不合……单是研发和监察刻在规则里的避亲,就足以让他们再也不可能靠近半步。
这或许算得上是一种人生遗憾。但与人生要面对的其他种种苦难相比,又好像不值一提。
电梯门嘀的一声打开,林路深已然迅速抽离了方才的浓重情绪。他呼了口气恢复理智,刚要走进去,一抬眸却发现电梯里迎面站着的人是李孤飞,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电梯内外几乎在同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直到博士叫了两声。林路深这才注意到,李孤飞右手握着牵引绳。他是去遛狗的。
挡在电梯门前总归不是个事儿。林路深让到一旁,李孤飞没说话,牵着狗从电梯里走出来,不动声色地把兴奋地朝林路深扑去拽远了些。
电梯门又关上了。
“我是来拿行李的。”林路深主动看向李孤飞,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礼貌而疏离。
李孤飞的目光掠过林路深,没有停下。他似乎瞥见了单元门外那辆没有熄火的陌生宝蓝色轿车,“密码还没改。”
博士还想绕着林路深的裤脚多待会儿,却被李孤飞毫不留情地拖走了。他脚步快得有些过分,简直像是比博士还急着出门遛弯。
林路深侧过身上前一步,微微挡住了李孤飞的去处。
李孤飞下意识皱起了眉。
“我顺便来跟你告个别。”林路深尽量平心静气,“明天,我就要正式入职研发了。”
李孤飞听出了林路深的言下之意。他不回答,也不看他,浑身有些僵硬。
林路深见状笑了下,微举起双手向后退了几步,“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你别再管我了。”
李孤飞拽着博士走了。林路深独自上楼,整理本就没有完全打开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
他拖着三个行李箱从单元门出来,外面等着的只有杨幻的宝蓝色小轿车。
“我有点饿了。”林路深习惯性把行李箱的拉杆塞到旁人手上,自己揣着手发起了呆。
小区出去,湖滨大道上还有那么几家经营夜宵的店尚未关门,只不过冷冷清清,并无多少热闹的烟火气。
林路深靠在车座上,他全身的气力都依赖于眼眸的那点儿精气神。一旦他出了神,羸弱和苍白又会重新笼罩着他,透着彻骨的无力。
“你在车上坐着,我去给你买碗面条。”杨幻在一家面馆前停下车。他撇撇嘴,“看在那30万的份儿上,这碗面算我请你的。”
林路深很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回过头。
杨幻去买面条了。林路深揉了下发疼的眉心,他看见那家面馆的隔壁也点着几盏暗暗的灯,十分古朴,看装修和招牌似乎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店。
林路深下了车。深秋的气温已经很低,湖畔的风冻得不讲道理。他拢紧外套,哆哆嗦嗦地走到了那家店门前,朝里探了下头,只见收银台上立着一块纸壳剪成的牌子,上书:「看上哪件自己付款,店主在隔壁下面条」
“……”
字倒是十分苍劲有力。
林路深不懂这些东西,从前也并无多少兴趣。他打着哈欠在狭小的店铺里转了一圈,一不留神膝盖磕到了中央的矮柜上。
这一排柜子上齐齐整整地码着许多书法字帖。林路深拾起其中一本,感觉这个字体曾经见过。
“喂!不是叫你呆在车上吗!”门被推开,冷风呼呼灌了进来。杨幻皱着眉,一手拎着碗热腾腾的汤面,“差点以为你掉湖里了!”
“怎么?想练字啊?”
林路深嗤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跟着杨幻一齐走了出去。
车很快发动后离开。没一会儿,这家店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寂静。
供来往游客纪念的留言墙上又多出了一张明信片,十分的不起眼,凑近才能发现笔迹未干。
「今天我路过了一家店,看到了几本字帖,也许你会喜欢。
我想,如果我们还像关系最好的时候那样,我一定会买下来送给你。
可如今我只能惋惜。它是一个多么值得被珍视的宝物,却已经于我毫无用处了。」
面馆打烊了。店老板哼着小曲儿来关门,意外地发现收银台上压着五块钱。他环顾整个店铺,也没弄清今晚究竟卖出了个什么东西。
笔墨纸砚静悄悄地躺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世界广阔。苍穹睁着深邃的眼睛,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涟漪上。
丹宁湖默不作声。
第126章 恋爱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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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今晚蔫蔫的。
这并不太正常。它已经有段时间没来湖畔撒欢了,寄养在陈媚家里的时候它只能在小区里溜达溜达,今天才被李孤飞接回来。
“不开心?”李孤飞拽了下牵引绳。
博士神色忧郁,尾巴垂着。它闷闷地汪了一声,心事重重的。
湖水是黑色的,树林也是黑色的。地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晃着,月光冷得像一把刀,却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李孤飞瞥了博士一眼,停下了继续前进的步伐。不远处有个石凳,他牵着博士从小径上下来,穿过草坪走了过去。
石凳被风吹得跟块冰似的。李孤飞坐下来,彻骨的寒冷钻进他的身躯,又随着血液遍布全身。
博士也在一旁蹲坐下来,耷拉着脑袋发着呆,像在凝望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李孤飞摊开掌心,牵引绳只松松地挂在他的手上。他看着博士,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十分陌生——不是对博士陌生,而是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人生陌生。
好像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丹宁湖和这条狗是真实的。
李孤飞本不是个会喜欢宠物的人,可博士的存在是过去那些年里他和林路深相识一场的唯一证据。
办公室里那句擦身而过的对不起、电梯门前笑不及眼底的告别……李孤飞躬下身,呼吸沉重。他简直恨不能把林路深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去,像切除一个病灶那样。
然而,抹去旁人的记忆总是简单的;轮到自己的,再如何痛苦也不舍得。
李孤飞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博士毛茸茸的背。有时比起博士需要一个主人,他更觉得是自己需要博士。
每次博士仰起头,李孤飞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中秋节,仿佛他和林路深仍然面对面站在孤儿院里,仿佛他还有重选一次的机会。
可林路深已经不会选李孤飞了;哪怕记得一切,他也不会再选李孤飞。
他会选择别的新认识的人、选择与监察相互抗衡的研发、选择更重要的事;最关键的是,他会在自己和李孤飞之间选择自己。
李孤飞今天在湖边坐了很长时间。
他牵着博士回去时,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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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老张来了,说有些事要交代,在那边儿的空置办公室里等你呢。”韦波一见到李孤飞,便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悄悄的,趁着林路深还没来上班。”
“……”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他说。”李孤飞点了下头,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一路上,周围众人听见脚步声,都慌忙假装自己不存在。或低下头,或目不斜视。
“你别误会,不是针对你。”韦波麻木地叹了口气,“老张的事给大家的冲击力太大了。现在,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林路深和阎王已经可以基本划等号。”
“……”
李孤飞不置可否。他看向韦波,“你先去忙吧,不用陪我过去了。”
韦波一愣。他本意是在门外放风,紧要关口还能给李孤飞打个掩护。
“我不怕林路深。”李孤飞心下了然,拍了拍韦波的肩,“你也没必要把自己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