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飞方才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严肃的担忧。他下意识掏出手机,略一思忖后又放了回去,谁的电话也没打。
由于与南柯系统的共生关系,大半个脑科学中心都在林路深的视线范围内。
他唯一能不被看见的,就是自己大脑里的思绪。
“李博士,您怎么了?”检查科的工作人员见李孤飞神色不对,神秘兮兮问道,“是钱思嘉那边查出了什么吗?”
李孤飞沉吟着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再平常不过,“没什么,就是午饭没吃,有点头晕。”
午后的研发中心,疲软的键盘敲击声四下起伏,困倦和麻木流淌在大多数人的脸上,进而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开来。
机械的嘀嘀声,像时间不受控制地流动,周而复始、毫无意义。
林路深推门而入,冬日的寒风裹挟着跟在他身后。他身姿瘦削、又穿得单薄,脸颊透明的白色中泛着快要滴出的红,嘴唇则冻得苍白干枯;而他的神态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而深邃,双眸明亮淡然,掩映在几缕额前落下的碎发后,宛若晨星。
“林……”前台负责指引的年轻人站起来,推了推眼镜架子,吞了下口水,“林博士。”
“陆原和的办公室上锁了吗。”林路深掸了掸身上的寒意。
“……没有。”年轻人摇摇头,而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不过……好像还有个秘密实验室……”
林路深:“带我去他的办公室。”
陆原和是个疯子。
这几乎是一件不再需要多加证明的事。
他的想法诡谲、态度极端,行事大胆、敢于创新且几乎不顾忌影响——从这一点上来说,尽管他和林路深表面上的性格天差地别,但心性深处却颇有些相似。
这样性格的人,极富创造力的同时,往往难以获得真正的情绪稳定。林路深从年少时至现在,不知因此栽了多少个跟头;而陆原和……非常神奇,陆原和似乎从没有过真正的情绪失控,他的心理素质甚至比起李孤飞都不遑多让。
林路深没有跟人提起过。但他第一次对芯片产生怀疑,就是因为陆原和。
陆原和各种意义上的强悍超越了林路深概念里一个人能拥有的能力,他是因此才疑心芯片不只是会在程序设定的范围内帮助人类,而是有可能会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路深都下意识地将陆原和以及他的党羽视作最大的障碍:陆原和个人意志强烈、以至于会遮掩所有的负面信息;而脑科学中心上下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揭穿的代价太大,远不如包庇来得舒服。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五年前。
在调查芯片的事情东窗事发后,林路深被抓了起来;李孤飞为他清除记忆、试图给他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Abyss以身入局、与系统共存……人们因投鼠忌器而暂时放过了他,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陆原和。
那是一段十分模糊、朦胧以至于难辨真假的记忆,林路深却总是无法忘记。他记得自己曾在半梦半醒间被推上过手术台,几个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围绕着他,陆原和冷漠的神态和声音高高在上地洒下来——陆原和曾经试图私下取出他的大脑。
当时林路深全部的气力都只来得及在晕沉中明白过来,却根本无力反抗。后来……后来为什么陆原和没有如愿呢?
林路深记起了一个声音,又或者是一个背影;总归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人,只知道它存在。
而陆原和对它的态度与众不同、前所未有——
那是一种颤抖着的畏惧。
第141章
上方飘浮着无影灯的光晕,四周脚步窸窣,器械碰撞偶有发出清脆的响动,而人声寥寥,低得宛若空气中藏起的不易看见的针。
林路深被捆在手术台上,耷拉着脑袋,眼皮垂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儿。他面色无神而痛苦,泛白的嘴唇翕动,以一个极轻微的幅度挣扎着。一条砧板上被刀压着的鱼,尚且比他多几分绝地求生的气力。
“动手吧。”陆原和的声音响起,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保证大脑完好即可……必要的时候可以整个取出。”
林路深仿若陷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世界光怪陆离,他对声音和气味的感知比平时更加敏锐;洪流以一种无法反抗的力度裹挟着他,奔向不知何处的远方,而他大脑沉甸甸的、意识昏沉,浑身上下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要死了,林路深很清楚这一点。
Abyss从那天起就再没出过声。他还活着吗?他会不会已经消亡在了那个庞大而年轻、已经无法被控制的南柯系统里?
南柯也还没有长成。他还需要学习、进化,不断完善,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使用系统。
有十分冰凉的触感落在林路深的头上。感官的信息足以让他明白,手术就要正式开始了。
指针如凌迟般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林路深应该已经全然昏迷,却仍没有放弃那无用的挣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和身体,腰被束缚着坐不起来,胳膊和腿成了花架子,连嘴都张不开——可死亡固然是可以面对的,任人宰割却是绝不可以的。
那澎湃而顽强的意志力宛若凭空飞落的瀑布,流成一往无前的江河,在林路深的脑海里绵延不断;世界是崇山峻岭,江河亦能冲出一条自己的路。
到了消亡之时,回首立于山巅,指着那一路自山峦沟谷间奔腾而来、蜿蜒曲折、已然干涸的河道:看,那是我走过的样子。
林路深的大脑迟迟无法安定,医护人员便不敢立刻动手。人体是十分玄妙的东西,大脑就更是如此。
事实上,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觉得陆原和怕是疯了。但服从性早已是深深刻在他们心底的东西,反抗是绝无可能的。
林路深的生命力在渐渐流失。他的那条意识之河,只剩下一条细流,却仍旧拼了命地刺破土壤与岩石,像一把尖锐细长的刀——刀柄快要脱手,刀也将在无力中掉落;林路深感到世界在从自己的大脑里抽离,往事像走马灯,在上方飞速淌过。
“差不多了……”
“嗯……再等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
……
……
林路深的意识已经难以成形。那些他或怀念、或愧疚的人糅在一起,如果再来一次,他至少会去告个别吧……
陆原和会让人切割他的大脑里包裹着芯片的那部分,那剩下的那点脑子还够他活命吗?当然,如果大脑不经切割、全部取出,就不需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江河的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海。林路深一头扎了进去,冰凉刺骨,没有光的一团漆黑,泛着咕咕的涌动声,有些像怪物磨牙;他头重脚轻地缓缓下落,大脑里最后的一丝挣扎也就此湮灭。
——“陆原和。”忽然,一个清脆得格格不入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阴鸷的浅笑,天真顽皮又成熟残忍,动人的声线给闷沉的空气撕出一道口子,注入明媚馥郁的幻觉,实则致命,“那天在你的办公室,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不可以伤害林林。”
惊恐的眼神与尖叫霎时遍地开花,人们仓皇呐喊着向后逃窜,东西被碰翻、撞落,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陆原和是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人。他眼底颤抖着露出从未有过的震惊与畏惧,嘴唇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没有后退;他直直地盯着那个人,半晌惊战胜了恐,他竟克制住本能往前迈了一步。
“你知道的。”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响起,悠扬婉转,透着丧钟般的冷意,“我能让别人昏迷,自然也能让你昏迷;你想变成和南柯实验室里的人一样的行尸走肉吗?”
尖叫一浪高过一浪,周围彻底陷入一派疯狂与歇斯底里。
而林路深有些困惑。他像不属于这里的局外人、搞不清楚状况的NPC,连发生了什么都还懵懵懂懂,更加无法理解眼前众人的一切反应。
“你……”陆原和已然定住心神。他带着观察和试探的目光,“要是我死了,你也很难存活。”
“只是不能像现在这样被你指使着为非作歹罢了。”那人声音轻蔑,“换一个活法也很好。”
“让他们先滚吧。”他冲众人抬了抬下巴,“放心,我会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只是噩梦。”
陆原和倒是不担心这个。这些自幼在他手下长大的孤儿,根本不可能反口咬他;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疯了的说漏嘴,也没人会信。
只是,今天这场手术是做不成了。
陆原和打开了手术室的门,人们连滚带爬地奔逃了出去。那人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得逞微笑,唇边挂着讥讽,“你也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林林说。”
陆原和转过身来,有些奇怪,“你和他说话,我又听不见。”
“可是……”那道声音慢慢吞吞的,言语间竟有几分韵律之美,“我想要……说出声来啊。”
“嘻嘻。”
林路深唇角咧开,眼睛眨巴了两下。他正要闭上嘴——
!!!
倏地,林路深呆愣在原地。
那个巨大的笑容仍旧挂在他的脸上,直到试图合上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咧得有多大。
他缓慢僵硬地低下头,只见那些原本捆着他的东西不知何时已被挣脱开来;伴随着他闭上嘴,那道令众人惊惧逃窜的声音停下了。
它出自林路深自己的口中。
“哦,”陆原和从林路深的表情里看了出来,十分平静,“你醒了。”
方才的一切在林路深脑海里翻涌,连带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他进入林路深身体后短暂的所思、所想,属于另一个意识的思维与记忆在林路深的大脑里刹那浮现,又转瞬即逝。
“我在门外等你……们。”陆原和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最后以审视的目光朝里看了两眼。
林路深此刻的身体本应该是昏迷着的,却被一股外来的力量硬生生打醒,犹如人参续命;他坐在手术台上,浑身僵硬、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而已经苍白得与死人几乎无异的脸上仍旧维持着理性与冷静。
“你是谁。”同一个嗓子,发出的声音却如此不同。林路深语气淡漠,倒没有立刻赶他出去,“什么叫你能让人昏迷。”
大脑安静片刻,但林路深知道那个人还在。
半晌,熟悉的夹子音再次响起,茶茶的,“哥哥~”
“……”
“滚。”林路深大为无语,抬起手差点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也是陆原和创造的呀。”那人竟有几分委屈巴巴,“比你小呢。”
“……”
林路深懒得跟一个半路杀出的人工智能称兄道弟。他直截了当道,“你把我的同事们都怎么了。”
“没怎么呀。嘻嘻。”那人嘟了下嘴,“就是醒不过来而已。”
林路深:“你——”
“其实呢,”那人笑嘻嘻地挤走林路深,强行切换,“我也可以让你醒不过来的。”
“但是,你死了的话,我就太寂寞了。”语气里竟有几分真情实感的伤心。
“……”
“所以……你能让我跟你一起活着吗?”
林路深皱起眉。身体占用停止了,他重新获得了眼睛鼻子嘴巴等等一切的使用权。
“你能让我……跟你一起活着吗?”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在林路深的脑海里,荡着空谷回音。
“我从不愿跟人共用身体。但如果是哥哥你……倒是可以接受的。”
一团灰蓝色的雾磅礴浮现,遮天蔽日,徐徐向四周扩散开来,既软又绵。
“不好意思,”林路深语气冷然,“我不接受。”
话毕,好似一股力量恼羞成怒,林路深猛咳一阵。他一手撑着,竟还笑了,“我不想在大脑里打麻将。”
脑海里又是一番缠斗。
林路深身体上已然过度损耗、筋疲力竭,在昏迷的边缘摇摇欲坠;那人始终没有露脸,连个清晰的身影都没有,只能听见声音——还特么是盗用林路深的声线的,“哥哥……你这样死咬着一口气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连我都会难过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