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第135章

林路深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冬季的白天总是十分短暂,悄没声的天就擦黑了。林路深办公室的百叶窗还没放下来,灯也只开了两盏,整个屋子不知何时就变得又灰又暗。

林路深坐在桌前,回过神来时一股彻骨的孤独感突兀而猛烈地撞上他的胸口,随后蔓延全身。

他想起刚到南柯实验室时也是这样,刚进入脑科学院读书时也是这样,刚跟着林曼改嫁时也是这样。

不同的是,那些时候的林路深对未来仍有着些许期待;他不太用梦想这个词,但总归是有些东西吊在前面,让他能精神抖擞地往前赶。道路没有尽头,前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席盛宴。

而现在,林路深似乎能看见人生的终点;他不再向往未知,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但他已经没有期待了。

「Abyss,你在吗?」林路深突然很想跟人讲讲废话。

林路深的大脑里安静了好一阵子,像是Abyss还没回来,小丑熊又已经离开了。

「你该去吃点儿东西。」忽然,一道尖锐顽皮的声音响起,「火锅?麻辣烫?还是小馄饨?嘻嘻。」

林路深眼睛倏地一睁,浑身一麻!这个语调他再过五十年也很难忘掉,他在手术台上大脑被强行入侵时的声音!

不是幻觉。

真的不是幻觉。

「Abyss!」林路深立刻打开电脑,尝试进入核心系统,「Abyss你听到了吗!」

「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还凶我呢。」那人又变得可怜巴巴,十分刻意,「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

恰如一阵风来,兜了一圈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路深不轻不重地捶了下键盘,也没有多么沮丧,被挑衅的怒火和“幻觉”证实的兴奋算是相互抵消了。

「Abyss,Abyss!」

「……行了行了,」片刻后,Abyss揉着脑袋走了出来,「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的时候。我听见了!」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林路深神色严肃,「我很肯定,就是他。他能够控制人的昏迷,连陆原和都忌惮他……他才是那个藏得最深的,或许是一切的根源。」

「我看到了。」Abyss冷静许多,「但是我们和当初的你一样,没有证据,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目前来看,他能够随意控制自己的出现和消失……对了,感觉他挺喜欢你的?」

「……」

「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不足以成为注意点。」林路深没好气道。

「那是。毕竟我们林林从小就又聪明又漂亮,除了脾气差点简直没有缺点。」Abyss有点好笑。

「有人敲门。」Abyss说。

林路深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把键盘归位,起身拉上百叶窗,又开了两盏灯,勉强从刚刚的事情里抽离出来。

「你先去吧,那个人的事我再想想。」Abyss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嗯。」

林路深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张鹏举。

“田霖的事你查好了?”一看对方的表情,林路深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张鹏举脸色不算轻松,“也谈不上查好了,只是查到一些。”

林路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田霖在系统里的资料十分稀少,我今天去翻看了他当年的纸质档案。”张鹏举顿了下,“他是个孤儿,这件事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档案显示,他长大的地方就是后来我们合作的第一家孤儿院……”似乎是怕林路深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清楚,张鹏举说,“也就是李孤飞呆过的地方。”

脑科学中心里的孤儿不少,甚至可以说很多;以田霖的年纪,他不可能是被脑科学中心收养的,反倒有可能是他促成了脑科学中心与孤儿院最初的合作。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啊,”张鹏举嘶了一声,“反正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还挺惊讶的。”

林路深:“怎么说?”

“田霖当年给人的感觉一直冷冰冰的,很难接近。”张鹏举说,“但是孤儿院这件事……其实当年我们有更方便、成本更低的途径,大批量的培养孤儿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现在想来,这也未尝不是想给这些孤儿们一条更好的出路啊。”

“可据我所知,”林路深不置可否,语气甚至变得严厉,“被脑科学中心收养的孤儿,从小生活条件就很简陋,还需要经历相当严格的竞争和淘汰;并且,你们也不是只干过培养这一件事吧,难道你们没拿他们做过实验吗?”

“是……但那是后来的事了。”张鹏举皱着眉,瞟了林路深一眼,“确切地说,是在陆原和负责这一块之后。”

他边说,边有些遮掩,“要是从一开始拿孤儿做实验就那么容易,你哥哥也不会死了。”

林路深面不改色,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紧了,呼吸都好像成为了一件有些困难、需要十分的注意力的事。

「林林,放轻松。」Abyss沉稳而睿智的声音再次响起,「继续问他。」

林路深克制住颤抖的气息,语气变得格外冷淡,“你还查到了什么?”

“档案里就这些,田霖是孤儿,也没有结婚。”张鹏举说,“除了工作以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张鹏举其实没有带来多少有价值的信息,林路深原本是想看看田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在意的人或事情,能用来“威胁”或者“双赢”一下。

林路深沉吟半晌,点了一根烟,夹着来回走了几圈,忽然顿住脚步,问道,“张鹏举,你和田霖打过交道吗?对他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张鹏举面带苦笑,“不能说没讲过话,但确实不能算熟悉。田霖性情高傲、看问题远比一般人透彻得多,他话很少,几乎不与人闲聊……非要说有什么人跟他关系比较好的话,那就只能是陆原和了。”

“我记得你父母……”张鹏举话到一半又吞了下去,“陆原和结婚的时候,田霖去当过伴郎。他平时连聚会都不参加的。”

第159章

张鹏举讲着,一缕烟灰从林路深指间滴落。

“……呃,”张鹏举抬起头,注意到林路深有些不易察觉的失神。他抿了下嘴,心底也涌出了几分沧桑与唏嘘。

世事无常。

林路深很快回过神来。他咳了两声,冷淡地瞥了张鹏举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我看不是只有陆原和跟田霖关系好,而是除了陆原和以外,跟田霖熟悉的人都死的死、昏迷的昏迷,早也问不出什么了吧。”

张鹏举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这其实是件显而易见的事,但戳穿就有些难看了。

而林路深却不是一个会给别人留面子的人。

“哦,陆原和现在也昏迷了。”林路深掐灭香烟,脚步比方才雀跃了几分,语调却变得耐人寻味,“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

看着林路深,张鹏举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路深察觉到了张鹏举还有想说却没说的话。

“其实吧……”张鹏举深呼了口气,“要是你愿意,倒是还有个人可以去问一问。”

“除了田霖,还有陆原和以前的一些事……只不过……”张鹏举目光躲闪,低下头去,“估计得你亲自去,我就是去了也肯定问不出什么。”

林路深打量着张鹏举,把烟甩进烟灰缸里。他面庞刻着纹丝不动的冷意,缓缓道,“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张鹏举闻言抬头。

“你先走吧。”林路深也没指望张鹏举太多。他转过身去,没有完全合上的百叶窗洒下一条条光影。他又高、又瘦,背影看不见脸,只有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嗓音,“这件事不用你管了。”

张鹏举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你要去找她吗?」Abyss的声音有些闷。

林路深没有吭声。

「要么……我替你去?」Abyss幽幽轻笑两声,用以掩盖沉重的气氛,「我反正无所谓。」

「还是我自己去吧。」林路深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边穿上边朝外走,「放心,我没问题。」

林路深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有主动去找林曼的这一天。

他小时候恨过林曼,因为长年累月的被忽视、被打压以及被控制;后来他渐渐理解了林曼扭曲心理与行为的根源,他觉得自己算是“放下了”,可放下并不等于原谅。

在陆原和的故事里,林曼是毋庸置疑的受害者;但在林路深的故事里,林曼仍然是加害者。

上门之前,林路深先给钟灵打了个电话。他也没说具体的,就说有事要问林曼,问她们现在在不在家。

钟灵哦了一声,说她们刚从南方度假回来,换到了郊区一个低密度的别墅小区,林曼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让林路深做好心理准备。

她又问林路深需不需要自己开车去接,毕竟林路深迄今不会开车。

林路深按照钟灵给的地址,打了个车。车往市区外开,越开人越少,连马路两边的路灯都好像变暗了;茂密的植被在夜里犹如黑影幢幢,泛着阴森的冷气。

各花入各眼。林曼给林路深带来的阴影,绝不是长大就能消弥的。

「要不还是我去吧。」Abyss再次道,「我肯定能装得让她俩看不出异样。」

车在小区门前徐徐停下,林路深远远地看见钟灵等在门前,旁边还有一条之前没见过的卷毛小狗,大概是新养的。

「不用。」林路深不全是逞强。他坚持自己去,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田霖的事情上,Abyss和自己的立场有着微妙的差异。

林路深以解决问题为第一目的,而Abyss以不让林路深以身犯险为第一目的。

“我估摸着你差不多快到了,正好遛遛狗。”钟灵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宽松毛衣,一只手牵着狗绳,“妈妈让我出来接你的。”

“这是陀螺。”她指了指小狗,“公子挺喜欢它的。”

林路深嗯了一声。他和钟灵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但幸福平淡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就好像是镜框里的另一个世界,他是进不去的。

钟灵带着林路深进了小区,一路上有意识地在教他认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钟剑,这个人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就是这里。”快到家时,陀螺跑得起劲了很多。好在它是只小狗,钟灵拽着并不费劲。

穿过入口处的小花园,林路深看见檐下一个有些佝偻的女人在缓慢地来回踱步。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枯枝败叶般的发丝垂在脸侧,一抬头,脸颊凹陷,浑浊的双眸在看见林路深的那一刻才亮了亮。

林路深瞬间就明白了钟灵为什么要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短短几个月,林曼好像苍老了十岁不止。

“妈妈。”钟灵打了个招呼,牵着小狗进屋了。

林路深站在门前,迟迟没有进去的意思。

近看,林曼眉宇间仍留存着过去的妩媚和精明,只是伴随着生命力的抽离,再也锋利不起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林曼嗓子有些哑。她看着林路深,脸上浮现出略带嘲讽的苦笑,“否则,你怕是连我死了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的吧。”

“我现在身体不好,不怎么管外面的事了。”林曼侧过身,“但我听说,最近脑科学中心很不太平?”

“报纸新闻上都是,想不看到也难。”

林路深嘴唇动了动。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想起林曼是自己的母亲,但他们相似的眉眼总是一次次提醒他这一点。

“我有些事想问你。”林路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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