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第140章

“去见陆原和。”林路深说。

陆原和被关在隶属于研发中心的一座实验楼里。这里不是牢房,但具备一些牢房的基本功能;陆原和并没有被正式定罪,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突然东山再起的那一天,没人敢担那个责任送他进监狱。

林路深到时,门前已经围站了好些人了。见到林路深,人们暗中对视,而后极缓地让开一条路,没人跟他打招呼。

“有人进去见过他么?”林路深问看守。

“只有里面本来的工作人员,”看守摇了摇头,有些畏缩,“其他的还没。”

旁边另一人是刘杨,是林路深发配他来的。短短几月,他已不复当初志得意满的模样,皱着眉,“刚刚我想进去,可他现在……”

“像变了个人?”林路深波澜不惊地接下这句话。他一手插兜,表情甚至有些随意,面带淡笑抬了抬下巴,“开门吧,我进去看看。”

从入口进去,要下半层楼。楼梯是螺旋的,一步步往下,林路深听着自己匀速的脚步,每一声都像是脉搏的一次跳动。

林路深脸上的笑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刻意为之的平静和理性。

楼梯下到最后一阶,转过身,隔着一道极宽而长、一览无遗的透明玻璃窗,病床上一个有些消瘦的灰白身影佝偻着,旁边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一丝不苟地看着仪器上的数据。

林路深走到门前,敲了两下。他伸手去拧门把手,发现是开的。

陆原和听到声音,却动也不动,连头都没抬。他坐着,却和躺着没什么分别;他醒了,但只是昏迷的另一种形式。

医生回头看见一个生面孔,先是皱眉愣了下,又朝门外楼梯看了看,没有工作人员陪同。这张漂亮得过分的年轻面庞在初见时往往令人挪不开眼,也问不出问题。

林路深走到陆原和的病床边,灯光把他的身影打在陆原和的面前。

“我谁都不想见。”虚弱颓唐得令人陌生的语气。

陆原和弓着背,像一堆已经死去的灰烬堆成的山。你知道这里曾经燃烧过熊熊烈火,可它早已是去而不复返的事了。

“我很抱歉,”林路深面色疏离,语气称得上冰冷,“但这恐怕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一丝奇妙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使着陆原和疑惑地抬起头,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快一秒就会断了脖子似的。

目光触及林路深的那一刻,惊讶、悲痛、懊悔、无言……千万种复杂而浓烈的情绪在陆原和发怔的眼里飞逝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林路深出神,而后几滴浑浊的眼泪从干枯多年的眼角滑开,伴随着嘴唇的颤抖,毫无意义。

“……深深?”

林路深已经基本忘记自己还有过这个小名了。

第166章

这不是一场私人谈话。

至少在林路深心目中,它不是。

陆原和被安排从病房转移到了一间专门的审讯室。他现在已经不太能走路,需要轮椅推着。

审讯室的隔壁,单向透视玻璃前,林路深平静地看着玻璃那侧被束缚在椅子上的陆原和。

“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要怎么跟我说话。”从病房出来前,林路深是这么交代的。他的语气并不过分,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在面对陆原和时,林路深已经不屑于产生任何激烈的情绪了。

“去叫这几个人来。”

林路深给了看守一页纸,上面是脑科学中心现存的所有X级人物的名单。他在系统里解除了对李孤飞的监禁,恢复了李孤飞除梦境监测以外的各项权限。

“好的。”

林路深脚步一转,环顾这间屋子,“等他们到了,直接带进来。”

田霖曾经是“上一个林路深”。他们因为相似的原因、经历了相似的命运;只是田霖死了,林路深活了下来。

但命运真正的分水岭还并不在此,而是在于南柯。

脑科学中心、乃至于所有的芯片使用者,都活在南柯的世界里;南柯应该成长为一个稳定、理性、公正且严格的中立第三方系统,按规则行事、为整个脑科学中心而运作、对任何个人没有好恶……这是一个系统应有的特点,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最安全的选择。

南柯原本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它没有与林路深大脑相连的话。

林路深的一切都会不可避免地对南柯造成影响。他的快乐、痛苦、悲伤、忧愁……越是浓郁鲜明的情绪,就越是不稳定的风险因子。

某种程度上,林路深的确是绑架了整个脑科学中心,人们对他的忌惮不仅不夸张,甚至合情合理——即使在人类里,林路深都算不上一个情绪稳定,万一他哪天一个不高兴拖着所有人去死怎么办?

心跳加速、双腿发软、掌心酸麻、后背生凉……像被迫走上万米高空的玻璃栈道一样,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迎面是阴郁厚重的阴风,身边没有人,连个可以扶着的东西都没有——林路深一开始并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昨天,直到田霖那句“你有南柯,一个可以让你将个人意志凌驾于整个脑科学中心之上的存在”,针在那层薄雾上扎出一个洞、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真相如山崩般残忍地汹涌而来,林路深才如大梦初醒般陡然发觉,自己早已走进深渊,没有回头之路了。

他并不是手持达摩克利斯之剑之人,他自己就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你与系统相连,意味着你需要成为系统。

你不能再做个人了。

咔嚓——

门开一声响动,惊断林路深的思绪。

他循声看去,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外。

“看来是其他人都还在交接工作。”李孤飞走进来,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黑色制服,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他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隔着玻璃在陆原和身上停顿了一瞬,最后重新投向林路深,神态和话语一样点到为止。

“每个人都怕我,我知道。”林路深没有对李孤飞做任何多余的表示。

李孤飞朝前走了两步,站在林路深侧身后,“上次的事……”

“关于不同形态生命的认定和共处,之后系统会做专门规定。”林路深语气平淡,就这样抹去了不久前的爆发,还有那滴眼泪。

李孤飞闻言挑了下眉,显然林路深又在跟他玩一种名叫“我跟你不熟”的游戏。

另一边的审讯桌前,陆原和朝什么都看不见的玻璃望了望,面色似乎比方才在病房里勉强淡定了些。他尽力坐直,仿佛是在维系最后的理智和尊严。

“昨天我在想,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够了解你。”李孤飞成熟坦然的声音在林路深身后响起,“因为我对你,始终是有偏见的。”

“我一直很喜欢你。”李孤飞的语气并不郑重,乍一听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你的脾气有点糟糕,可我自己也没有认真地去了解过你、真实的你。”

有点糟糕其实是个很委婉的说法,林路深十几岁时是真的猫嫌狗憎。

他很缺爱,对李孤飞有着蛮不讲理的占有欲;而这种本质上和撒娇无异的行为,落在心思敏感早熟的李孤飞眼中,却放大了他心里的不平等感——一个林路深根本没意识到的东西。

往事尘归尘、土归土,都不重要了。林路深隐约听见门外有交错的脚步与人声渐渐走近,想必某些人不结伴是不敢来见他的。

“我现在需要的,是忠实可靠的工作人员。”林路深转过身,歪了下脑袋,“收起你那无用的多愁善感。”

李孤飞看着面无表情又尖酸刻薄的林路深,忽然道,“这几天博士怎么样?”

“……”

林路深掀了下眼皮,唇角微微抽搐,并不想回答。

门被推开,外面七八个人,看向林路深时脸色各异,像异彩纷呈的乌云。

“林博士。”

林路深看了眼表,抬脚朝外走去,“通知一下还没到的人,10分钟内不到自动降级。”

审讯室内,陆原和已经等了很久。实际时长也许不算很长,但对他来说却长得堪称折磨。

林路深在陆原和对面坐下,他右手边的黑玻璃外,站着现在脑科学中心实际上的骨干。

陆原和望向林路深时,目光是很复杂的。不能说他对这个儿子毫无感情,但它杂糅了太多阴暗、自私、不能示人的东西,以至于那点儿感情也让人不想要了。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吧。”陆原和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他的语气中有落寞、认命,和少许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

“我要听你说。”林路深手上夹着一支笔,转了转,“陆原和,从哪里说起呢?”

陆原和仍旧定定地看着林路深,像是要从他身上挖出个洞似的。他头发花白、缺乏打理,发黄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好似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疯子科学家。

“你看着我干嘛?”林路深并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哦,我知道了。”

“你想看看……我是不是我?”

陆原和浑身一抖,被束缚住的手下意识攥住椅子。在“陆原和”还在时,他曾与林路深身体里的Abyss在监牢里有过……“一面之缘”。

你死我活的“一面之缘”。

“别看了。”林路深冷冷道,“他不想见你。”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一辈子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原来是这样……”陆原和垂下头,皱纹在他的前额爬开,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难怪……”

林路深一皱眉,“难怪什么?”

“难怪……”陆原和抬眸,“我在你身上,怎么都看不到你哥哥的影子。”

Abyss一直没有出声,这说明他不想参与今天的事情。

“说说田霖吧。”林路深给陆原和抛了个话头。

陆原和重重咳了几声,连带着椅子也发出摩擦地面的声音。他眼眶红了,摇了两下头,有一种彻底无能为力后的释然,“这个事儿……说起来并不复杂。”

“当年我们发现芯片有问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林路深没有半分委婉,“是陆嘉死的时候?”

陆原和摇摇头,苦笑道,“对我来说,不是。”

林路深:“不是?”

陆原和出着神叹了口气,很长、很重,好像生命也在随之抽离。

“当然,那只是我的一种自欺欺人。”陆原和说,“嘉嘉死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的错误。”

“当时我看着手术台上的他,那么小、那么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陆原和的呼吸变得急促,双眸失神,“我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一次非常简单的……实验失败。”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又把你抓来、把一模一样的芯片植入在你身上重做了一遍的……”

“实验成功了!”陆原和语速加快,开始有些神经质,“于是我告诉自己,芯片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嘉嘉的死,只是任何一种产品、一种药物、一种疫苗都会产生的、概率极小的失败事件……”

“我这样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自己……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就真的相信了。”

……

……

……

“但是田霖没有。”

林路深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那副眼镜戴上。透过镜片,他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陆原和,宛若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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