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第143章

第170章

(一)

如果一个社会按闹分配,林曼一定会过得很不错。她不是今天才这样的。早在很多年前她和陆原和还没离婚、甚至还没闹翻时,她就已经展现出了这种“能力”,所以哪怕是圆滑如张鹏举提到她都会有点发怵。

林路深想象不出年轻时的林曼和陆原和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实在是一个悲剧。

“林博士?”工作人员的声音像用力绷住的弦,非常紧绷,一个不注意就会发抖。

林路深抬起头,看见门外的人神色有些惶恐。他不清楚林曼上门的具体目的,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脑科学中心这几个月变动极大,对外界而言是信息量井喷的一段时间。或许林曼是听说陆原和倒台了,想要狠狠推一把已经倒了的墙;又或许……

林路深疲惫地揉了下眉心。

“她现在在哪儿?”林路深问。

“呃……她……您母亲现在就等在一楼门口呢。”工作人员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栋楼没有通行证谁都不给进。”

他面露犹疑,“要……请她进来吗?”

“行了。”林路深也懒得问林曼是怎么进入脑科学中心的。他站起来,把门前的资料保存、收拾好,又捋了捋衣服,“我出去见她。”

“跟安保部门重申一下,下次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

“哦,好的。”

C-24大楼外,林曼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下,正对着大门的中心位置。她穿着一套深紫色的高定套裙,稀疏发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

这身衣服对如今的她来说大了一点,就像这套装扮过分隆重而显得不合时宜。她瘦了很多,像一把干枯的树枝,脸上皮肤松弛,粉底和口红也难以掩盖形容枯槁之感。

林曼过得不好。

这是上次林路深就发现了的事。但他已经很难被唤起共情和同理心。如果说面对陆原和时,他更多的是厌恶;那么面对林曼,他就只想逃离。

哪怕他已经是“系统”,这种刻在本能的情绪也还是抹不去。

“找我什么事?”林路深在距离林曼三级台阶的地方顿住脚步,“我现在很忙。”

林曼冷脸看着林路深,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她没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盯着林路深看。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工作了。还有,现在脑科学中心是不对外开放的,你……”林路深心底抗拒滋生。他皱着眉,“你以后要是实在有事,让灵灵联系我。”

说完,林路深转过身,一只脚刚抬起还没落到上一级台阶,却忽然被林曼猛的用力一拽。

“你干嘛!”林路深面露不虞。他趔趄半步,想要甩开林曼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

孰料林曼用了死劲,五指紧握,力道差不多能把这件衣服整个儿从林路深身上扯下来。然后她扬起另一只手,啪的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了林路深的脸上。

林路深错愕地愣在原地,从肢体到表情一动不动的,浑身上下唯一变化了的只有侧脸上逐渐浮现的那一抹红晕。

“嘉嘉还活着,对吗。”林曼说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细眉高高飞起,眼神几乎算得上凶恶,周身散发着寒意。

关于芯片的消息越传越多,林曼原本知道的就比普通人多一些。时至今日,她能知道、或是猜到,林路深并不太意外。

“他不想见你。”林路深的语气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没有伸手去捂住火辣辣的脸。

「林林。」Abyss冷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响起了,「换我来吧。」

林路深没搭理Abyss。他一把推开了林曼,这一巴掌反倒把他打得更坚决了,“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不想见到你。”

“过去的事我懒得再跟你计较,但也请你……”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林曼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林路深的话,“嘉嘉怎么可能输给你呢?如果你们俩只有一个意识能占据这具身体,那也应该是他而不是你……嘉嘉……”

林曼歇斯底里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身上划一道口子,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了。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声音在哽咽中变得缓和,手上的力气开始松去;到最后,几滴控制不住的泪受重力从眼眶划落,逐渐止不住、接连不断地向下淌着,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留下一道道鲜明的、不自然的痕迹,露出沧桑衰老的面庞。

林路深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刻他忽然有点像一个十分初级的机器人,不知道该有何情绪、作何反应、说什么话……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谁给他输入一个数值。

要说林曼和陆原和最大的共同点,那必然是在意陆嘉多过林路深。要是能选,他们都会更希望是陆嘉活下来。

林路深早就知道这一点,也似乎已经接受了很久了。只是侧脸的刺痛与灼烧感久久不灭,他感到大脑像一桶浆糊似的晃动、令人昏厥——大约是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林林。」Abyss的态度冷漠得残忍,「回去吧。」

Abyss不想让林路深再勉强自己跟林曼多讲哪怕半秒钟的话。

“林女士,”林路深用力呼了口气,好像在佯装轻松。他看着面前涕泗横流的林曼——即使是陌生人大抵也会动容,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的真实情绪其实是麻木和些许的厌倦,“脑科学中心不对外开放,机要信息也不对外公布,请您尽快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

转身走回C-24,林路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入目只有数不尽的台阶,他已经走了许久、却还是看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极沉重而缓慢地向上迈着,真实世界的一切在变形、抽离、远去……只剩下林曼尖锐的哭喊,和不敢上前的路人克制的言语关切。

“林博士。”

“林博士。”

“林博士。”

……

一路上,迎面的人们礼节性地问好后让开。哪怕林路深的面色已经苍白虚弱到了极点,也没有人敢真的冲上来堵着他问:你怎么了。

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林路深。林曼需要一个寄托情感的孩子,陆原和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继承者,脑科学中心需要一个被架在风口浪尖上、让人们在害怕和信服中保持平静与团结的……“神”。

林路深不是任何一个角色独一无二的最佳人选,他是每一个命题的“别无选择”。

现在的脑科学中心还需要他吗?

C-24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模块的组建初具雏形,这里从不缺天才,他林路深在技术上发挥的作用并非不可替代;何况……系统之内,还有一个田霖。

林路深凭借本能走回办公室,又靠着肌肉记忆打开门、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很久没有正经睡觉了,吃饭也是一样;他的精神状态比他的时间还要紧张。

仿佛整个世界的春天都来了,只有林路深还被留在隆冬。

林路深昏过去了。

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玻璃明晃晃地洒进来,春风从小缝钻入,吹得半拉半开的窗帘一晃一晃的,悄然无声,好似轻盈的裙摆。

(二)

林路深很久没做过这样一个梦了。

在梦里睁开眼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而空旷的地方,头顶有白色的光洒下来,却并不亮;地板光滑冰凉有些硌人,他翻身朝旁边看去,黑漆漆的,寂静无人。

那是一排排的观众席。

一个人也没有。

林路深从舞台上爬起来,赤着脚,头发也有些长。他转过身,背对着观众席,像是被操控了似的缓缓地朝着舞台深处的黑暗走去,仿佛他已经知道那里是没有尽头的。

——噗通!

林路深纵身跌入了第一个梦里。

湖水清澈森绿,四周腾起一连串细碎的小泡泡。一根飘逸的水草疯长着朝林路深奔来,很快四面八方的水草就一齐扭动起腰肢。它们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陆原和的咆哮与林曼的哭喊——那是林路深原本以为压根儿不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记忆;

林路深向着前方游去,水面向下深不见底,向上触不到天光。他拼命地游啊、游啊,一阵突如其来的暗流漩涡裹住了他,涌动间几乎要将他扯碎、或是拧成麻花;他被裹挟着,眼前陷入了长时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于是再一次的,他竭尽所能地想要逃。

林路深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大腿都更加有力,可漩涡远比野草更加难缠;搏斗间他受伤了,暗红色的血汩汩流开,他像不会疼似的向后一蹬,泛着腥味儿的血雾弥漫、淡去,渐渐跟不上他一往无前的速度。

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没有野草、没有漩涡;这里生长着一些无毒无害的植物,生活着一些看起来不会攻击他的同类;他以为,这次自己终于自由了。

梦从此处开始变得厚重、阴郁,包裹着林路深的湖水似乎浓稠了很多,开始以一个不那么明显的方式困住他、压抑他,迫使他在外力作用下自己走向一个早已定好的位置。

直到铁爪一张一合的影子从头顶缓缓向着他落下时,他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铁爪捧在掌心、高高举起,在空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置身的只是另一个更大、更高的囚笼,这才是真正为他打造的“陷阱”。

林路深从出生、到活下来,仿佛只是为了被送到这里、被利用后牺牲掉。

林路深再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了。他陷入了身体与意识双重意义上的身不由己。

偶尔,他脑海里会闪过片刻的清明,那个念头告诉他,他该回到岸上的,那个阳光照耀大地、他能用双脚走路的地方。

可是,林路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地方长什么样了。他开始疑惑自己有没有真的去过这里,甚至怀疑它并不真的存在于世界上,它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再后来,林路深不在思考关于这个地方的一切了。它是真是假、是何模样,林路深都不关心了。

他确信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终将会死在这个巨大的、陷阱般的囚笼里。区别只在于,他是被其他生物杀死,还是他杀死一切妖魔鬼怪后自然地、随着尘埃一起向着湖底深处落去,在静谧中缓缓死去。

或许这里仍将有人在未来的某天见到真正的太阳,或许这个囚笼最终会被撞开、被废弃、被永远地扔在不见天光的深渊;但那时的事,和他林路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样的意识出现后,黑夜也不再漫长了。林路深有时觉得自己是鱼、有时觉得自己是水,有时觉得自己已经与土壤融为一体、有时觉得自己早已是囚笼本身。

过了不知多久多久,久到也许陆地在经历了一圈漫长的环球旅行后又回到了这片水域的旁边。某个骤雨初歇后的晴天,林路深在一浪一浪的潮水中被冲上了岸。

身下的粗粝而炙热的踏实感透过肌肤、弥漫全身,阳光的温暖环抱着他的躯体。

湖水孜孜不倦地拍打着他,洇湿了大片大片的沙土。他从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赤脚走来,经年累月的伤痕都已结痂、不再流血,可疤痕一道一道的,从来也无法被抹去。

林路深蜷缩着,像婴儿还在母亲身体里时那样。他仍有呼吸,可他不打算再醒来了。

直到,从水域的另一头,沿着蜿蜒漫长的湖岸线,一道足迹向着这里延伸而来。

那人同样浑身湿透、同样伤痕累累。水从他的身上滴了一路,细碎地落在脚印旁,像一道锋利绵长的笔画。

李孤飞在林路深身边半蹲下,像抱小孩子一样把他抱进了怀里。昏迷中的林路深周身发烫,眉间紧起,嘴唇翕动着,用力缩起身子,极为不安。

“没关系的。”李孤飞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林路深的额头,用很温柔的话语道,“没关系的。都会结束的,都会结束的。”

日暮低垂,天际云层重叠。李孤飞站了起来,抱着林路深向着广袤无际的大地走去。

世界一片浓郁的金橙色。辽阔无边的地平线上,是一轮恢弘壮丽的日落。

李孤飞带着林路深离开了。终于,他把林路深从那个铁笼般的梦境里抢了回来。

在他的身后,Abyss长身玉立,负手立在山丘之顶,默然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已经不再和林路深长得一模一样,他用林路深脑海里残留的、自己小时候的影像推演出了成年后自己的大致面貌。

和林路深有七八分像,只是Abyss的脸部线条更坚硬,气质也更冷一些。他给自己的颈部纹上了A的花体图案,或许是现在的他比过去更厌恶“陆嘉”这个名字和“嘉嘉”的称呼。

“我知道,”不知何时,南柯出现了。他已彻头彻尾的不再是个少年,神态成熟沉稳,与之相匹配的是一副比先前更加高大的身躯,和略显低沉的嗓音,“那所有的一切,你也经历过。”

一体共生。同样的疼痛,同样的梦魇。

南柯颈间的狼牙显得小巧了几分,挂在如今的他身上,早已不像是桎梏或链条,而是一种具有纪念意义的装饰品。

同时还很美观。

“都会过去的。”南柯说,“新的模块已经开始试运行;外部有C-24,内部有田霖、杨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Abyss回过头,几缕半长不短的碎发飘在脸侧。他说,“幸亏有你。”

南柯摇了摇头,“不,是幸亏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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