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孤飞知道,林路深本性里其实是个很“事儿”的人,干什么都很讲究,趣味和恶趣味都很多。然而如今他的行李越搬越少了,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书籍和笔记;他的生活极简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可他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林路深不好好生活、不去享受吃喝玩乐,不是因为他现在很忙,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这个欲望了。
林路深在餐桌前坐下,对李孤飞的行为和反应既不意外,也不制止。他开始吃自己的那一份面条,咀嚼时没有声音。
李孤飞关上冰箱的门,走到林路深对面坐下。谢天谢地,这个房间还有两把椅子,否则他大概只能蹲在地上吃面条。
“现在你不像从前那么忙了。”李孤飞吃得不快,边吃边说,“何况这是个长久之战,你不能总是把日子当成出差住旅馆来过。”
林路深低头吃面。
李孤飞:“我开始觉得,Abyss给你的强制休假还不够长,至少应该长到改变你的生活习惯。”
林路深端起碗喝汤。
“以后……”李孤飞顿了下。他本想说,以后我早晚接送你,负责带你一起吃饭。
“李孤飞。”林路深放下碗,屈起手指擦了下唇角,神情淡然,“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
第183章
很久以后,林路深回想这个夜晚,他觉得李孤飞并没有具体明白自己指的是什么——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明白,除了他自己。可李孤飞表现得异常淡定而坚决,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面对林路深未知的一切,像一个成熟而自负的水手不会畏惧任何风浪一样;也因为他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决心。
林路深的那句话——“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它表面上是个陈述句,实际却是个疑问句。
李孤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放下筷子,平静地看了林路深一会儿,说完了自己先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以后我早晚接送你上班,每天我们一起吃饭。”
李孤飞做好了准备会再次被林路深拒绝、会被林路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会被林路深突发奇想毫无缘由地拒绝……但这些事统统都没有发生。
或许是林路深今天太累了,又或许是经过了这么久以后他实在是很疲倦,当然更有可能是现在的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脆弱而无助。
最终,林路深什么反驳的话也没有说,只微微张开了嘴——一个小巧而委婉的O形,看起来懵懂可爱,毫无攻击性。
“哦,那好吧。”林路深说。
于是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李孤飞承担起了照顾林路深的职责。他知道林路深对自己有所隐瞒、甚至可能刻意得犹如欺骗——和过去很多次一样,但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准备好了和林路深共度余生,准备好了在林路深作死后跳进火海去捞他,也准备好了捞不出来后抱着林路深的骸骨同归于尽。
某种程度上李孤飞曾经为林路深死过一次。那是五年前,他赌上一切只为了让林路深拥有一个“真实的人生”。现在他想好了,林路深有权利决定自己要度过怎样的一生——哪怕是荒谬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而李孤飞在更早以前就决定好了自己的一生:除了林路深以外,一切毫无意义。
在芯片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后,李孤飞作为监察的代表和X级知情权的享有者,旁听过几次关于南柯系统研究的汇报会。这种活动的与会人员往往比较杂,以研发中心为主,其他各个部门也会有,大家在一起共享信息、交流碰撞……像一个有的放矢的头脑风暴会。
林路深本人是不会参加的,李孤飞原本兴趣也不大;如果不是因为林路深,他大约半点兴趣也不会有——研究和猜测不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要求的是精确结论与强制执行。
有一次,李孤飞听见某个专攻南柯系统对芯片使用及人脑的潜在影响的研究小组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南柯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系统,它是有主观好恶的,它的好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芯片使用者的好恶。
也就是说,这种影响既不是芯片专门设计出的功能,也不是南柯刻意为之;它是以一种目前人们尚不知道的方式,温和、缓慢而极不明显地产生的,并且具有一定的概率性。
这个小组的主讲人当时举的佐证就是林路深。
“我们在调查林博士过去五年的社会关系、及对周围人产生的影响时发现,林博士似乎异常容易招人喜欢……”
“当然,我不否认林博士的确拥有一张相当令人惊艳的脸,他本人也具备一些其他各种各样的、充满诱惑力的特质……但据调查,林博士在五年以前、更确切的说是在南柯上线之前,从没有展露出任何超乎常人的吸引力。”
“——那时他只是长得好看,他的人缘并不好,在人际交往上既缺乏兴趣,也缺乏能力。”
“在林博士身上,优越的外在条件和……交流门槛略高的性格是一直存在的;那么,他突然的吸引力大增应该另有原因……从社会学和人类心理学的角度,一个向来与人群格格不入、又在封闭环境里工作了好几年、之后从长期昏迷中醒来的人,要重新建立起与他人的正常沟通与亲密关系或许都需要不少的时间,更遑论……令人一个接一个地不可自拔。”
“……综上,我想说的是,考虑到南柯与林博士的特殊关系、以及Abyss显而易见的对林博士的偏爱……我认为不能排除是南柯通过芯片影响了使用者,让人们天然而本能地对林博士心生亲近和好感。”
那天在会上,李孤飞没有发言。其他人也只是照例记录下了这位研究人员的汇报内容。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发现,就算是真的,短期内也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影响——反正真正能接触到林路深的人又不多,并且现在接触他的人都是在他手下干活儿的人,就算有点微妙的好感,工作三五天后也被消耗光了……不太值得浪费过多的人力物力。
“林路深……”有位年长者咂摸了一下,“性格有些顽劣,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和田霖不一样。”
意思是,林路深不太可能利用这种“好感”去蛊惑人心、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说不定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者意识到了也只会觉得无聊和麻烦。
会议结束后,李孤飞去检查科做了一次彻底的脑部检查,以确认自己确确实实、没有在任何时候、被以任何形式植入过芯片、或其他什么玩意儿。
结果出来后,李孤飞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荒诞。他和林路深认识的时候,南柯甚至还没被研发出来。林路深对其他人的吸引力,或许是从南柯上线开始的;但对他的吸引力,是很早以前就有的——与林路深优越的外在和糟糕的性格一样,一直存在。
李孤飞从没有和林路深讲过那场汇报会上的事。他不想往林路深那已然过度思索到筋疲力竭的大脑里注入更多的疑问和谜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孤飞很忙,差不多比林路深还要更忙一点。
首先是与系统的谈判;然后是常态化的、芯片异常的排查和统计。伴随着“小镇模块”——人们现在都这么称呼它——的建成,脑科学中心几乎在进行一场彻底的革新。它在短期内的衰落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但新的芯片总有完成的那一天;即使不是芯片,也会是其他什么东西。科学,是一列永远不会退步的火车;它的成功和失败都是在滚滚向前,只不过方向不同。
C-24里的工作人员也开始进一步增多,人事部门甚至拟定了未来几年的培养和聘用计划。天一日日地热了起来,林路深的睡眠始终很不好。
这是李孤飞那天晚上就发现了的事。先前一天,林路深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夜,大约只是酒精的原因。而从第二天起、到后来的每一天,林路深的睡眠很浅、很不安;他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安心的位置去入睡一样,总是辗转反侧,他的大脑无法控制地持续躁动着,让他难以休息。
于是李孤飞新的愿望变成了,让林路深睡一个好觉。
他甚至为此专门去找Abyss“郑重沟通”过,想看看Abyss有没有什么办法。Abyss长久的沉默说明了他的无奈和无能为力,最后他说,“这不是他脑子里的问题,这是他心里的问题;我也没有办法。”
有好几次,李孤飞在半夜把林路深抱进臂弯里,他的呼吸很轻很浅,离得很近也难以听见。李孤飞能感到怀里的这具身体变得越来越瘦、轻得他几乎可以一只手抱起来,却又重得仿佛一块压住人不得动弹的顽石。
林路深的状态已经糟糕得可以,可他的情绪却始终稳定。他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无论发生多糟的事,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但李孤飞不可以。
也许这就是林路深说那句话的原因。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
在天气彻头彻尾地热起来之前,某一天早上,林路深在C-24门口下车时,李孤飞忽然问他,“你想不想每天去丹宁湖边散步?”
“比如,傍晚下班之后。”
林路深很喜欢丹宁湖。这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人们通常会对离得很远的某个地点产生狂热而持久的向往,却很少会对家门口天天经过的美景投注热情。林路深显然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以,”林路深说,“如果有空的话。”
他的声音落下,脚步声被车门嘭的一声隔绝在外,身影也很快就不见了。
和上次一样,李孤飞并不确定林路深这是不是随口应下的,但他依然准备认真执行。
第184章
刚出电梯,远远的林路深看见自己的办公室门前站着几个人。有人斜靠着墙,有人抱臂来回踱步。
林路深心里瞬间闪过若干个可能性。
他走上前,其中一人听见脚步声朝这边看来,见是林路深立刻站好了,脸上浮现出三分为难、四分羞赧和百分之百的硬着头皮,“林……林博士。”
“司河?”林路深有些出乎意料。他看了眼另外几人,都是C-24的。
司河不擅长搞弯弯绕,吞吞吐吐好一会儿后直接道,“那个……我是来给你做检查的。根据最新规定,这是现在进入系统前的必备环节。”
说完,他欲盖弥彰地瞟了眼旁边跟着的几人,飞速的。
“检查?这里?”林路深白眼都懒得翻。
他把跟着那几人打发了,该干嘛干嘛去,让司河跟着自己进了办公室。
“是谁让你来劝我的?”林路深给司河倒了杯水,开门见山。
检查很显然只是个幌子,哪有一声招呼不打跑到办公室做检查的,何况司河甚至连设备都没带。
“你爸?”林路深在司河面前的茶几上放下纸杯,走到对面坐下。
司河有些拘谨,双手先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腿上,随后又捧起了纸杯,不过没有喝。
“……还真不是。”司河说。
“哦?”林路深有些意外。
“我爸一般不把我掺和进这些事里。”司河捧了会儿纸杯,觉得尴尬,又放了下来,“林……”
“你还是叫我林林吧。”林路深摆了摆手,有些无奈。
“好的林林。”司河放松些许。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本正经道,“其实,是纪忻来找我的。”
“可能是他翻遍脑科学中心的人员资料,发现除了李孤飞,就只有我算跟你有点交情了吧。”司河苦笑两声,又十分严谨地补充道,“当然,是指在清醒的人类里。”
林路深听着,嘴角不知为何勾起来了点。他随口问,“你跟纪忻以前熟吗?”
“完全不熟。”司河摇了摇头,“他来找我,就是希望我能劝劝你,或者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难处……或者心结。”
“我们与系统的链接已经中断好几个月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林路深听着,察觉出了不对,“什么叫老这么下去?我不进去,其他人可以去啊。”
司河用麻木的眼神看着林路深,“你不去,大家都不敢去啊。”
“哦,李孤飞大概是敢的;但根据新规定,他不能一个人进去,所以还是白搭。”
“更何况,过去我们有很多工作都是要进入系统的,未来……我认为会越来越多,只是因为芯片、还有模块迭代的事,现在大家普遍心存畏惧。”司河正色道,“林路深,现在是脑科学中心很需要你的时候。”
林路深默而不语,周遭的空气似乎沉了几分。他不进去完全是个人原因,也是因为现在并没有什么一定要他进系统才能完成的事;可他再一次被脑科学中心绑架了,这是毫无道理的。
连司河都被找上了,李孤飞不可能没有受到过这方面的压力。
倒是没有听他提过。
林路深的脸色像傍晚的天,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去。他的沉默存在感异常强烈,令人下意识觉得有一吨重的顽石正堵在他的胸口。
“林林。”司河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无奈又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我们算是朋友。”
“哪怕是你……”司河顿了下,“……之后,我也还是这么认为。其他那些人,他们都不认识以前的你,所以总是将你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归结于系统的影响;但我知道,这跟系统无关,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
话是大实话,就是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你不愿意进去,”司河朝前挪了挪,伸长脖子对着林路深殷切道,“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啊?跟你哥哥吵架了?还是跟南柯吵架了?还是……说起来,我小时候可能还跟你俩一起玩过……就是不太记得了……”
“……”
“……”
“……”
“不是。”林路深说,“我没跟任何人吵架。”
“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必要。”
“你所说的那个原因,在我看来是十分荒谬的。”
“如果我毫无缘由、仅仅因为外界的要求,就进去了;我和一个被操控的傀儡又有什么区别呢。”
司河闻言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没想这么多,我刚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你先带头进去一下,对稳定人心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