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烦我 第78章

一开始两个人还推拒:“不要,不要,哪个说兴这样的。”

蚊子说:“拿着拿着,好容易在蚊帐外面见到你们。”

半个小时之前,小东西们回学生宿舍,中东西们回教室宿舍。

江亭晏在一楼洗漱完,拿毛巾擦着脸走到二楼了,察觉乔柯没跟上了,一扭头下望,就见乔柯往校门外走,幸而他穿的是白衬衫,在昏光里还能看得清。

“你去哪里啊?”

“我想出去走走。”

乔柯定住身等着江亭晏继续问,见他只站在那里,等了五分钟,依然不说话,便自己走了。

这个小村子和乔柯的家乡有点像,夏天水池子里有种白色的小花,没有气味,长得像蝴蝶的眼睛,在夜里晃眼一看有些渗人,他以前在家乡的田路上还见过一种红色的,花瓣很细的花。

那张在他钱包里写满名字的签名纸,纸上写着的李凤莲并不是他生理学意义上的母亲。

他对亲生父母没什么印象,谈不上什么悲伤。

只听别人说过母亲生下他以后因为父亲出轨上吊自杀了,父亲因这一事也没有脸回村里,跟那女人去了外地,听说后面也没能结婚在一起。

母亲是外省的,十八不到被村里人从外头领回来给父亲配亲,他父母没领结婚证,本来年龄也不够,只办过一桌酒席,两个半大不小的夫妻和受了爷爷半辈子气的奶奶一起住在河沟对面的老泥巴房子里。

在这一家子不出彩的人里,乔柯的爷爷应该算是最有头有面的一个,在村镇上当过镇长,支书,不过死得早,在乔柯父母结婚之前就死了,是抽旱烟死的,死的时候整个村的人前五里后五里,没有一个人不来吊唁的。

父母一死一走后,奶奶拉扯了乔柯半年,也因病去世了。

李凤莲就是这个时候养的乔柯。

她是个年轻的寡妇,长得并不算漂亮,不能应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比普通庄稼汉更坚韧,胳膊和腿都有力,独自守着一个有砖有瓦的房子。

乔柯稍微长大一点,听别人说的那些话他也一向不难过。

他时常跨过河沟,去那个没有一个人的泥巴房子里玩。

房子有个后院,木门后有一个水沟,他在那里摸过螃蟹,带回家让李凤莲炸给他吃,院子里有两三棵梨树,结果,但是酸,他吃过一次就再也不摘了。

院子的茅厕旁边是用石头砌成的花台,里面有种辣椒,还有什么凤仙花,有个养女儿的家里还向乔柯要过,拿来染指甲。

那些花他通通不喜欢,它们自己也不争气,没人照料便恹恹地死了,他喜欢那种满山满山开放的白色像眼睛,像孔雀翎羽的花,拿着锄头挖了四五株种在院子里,泥巴房子过几年就塌了,也没有人管,花更没人管,乔柯只在高考之后去看过,旧房子的尸体上已经长满了白色的花。

上一辈的故事都老得像旧报纸了,孩童时读不懂字,听别人念过也就过了,有个印象。

但长大了反倒上了识字明理的当。

乔柯走到一处,那一处水池里的蛙叫就停了,水在脚下温柔地流动,这一种音乐只能在这里听到。

他穿着白衣服,像野鬼,被狂风吹得飘来飘去。

突然有人叫他。

“喂!”远远地透过风。

他站定,跟被贴上一道定身符似的。

手电筒的光穿刺过寂静,浓厚的暗,乱晃四散地打过来。

光先从一个小山丘的背面冲向天,而后才闪出,江亭晏踩着石子坡,几乎是一路跑着来找他。

来的人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

半路未至,被寻找的人先不由自主向他奔跑。

“找了你好久,你可真能跑,电话也不接。”

江亭晏冲过来,抱紧乔柯抱怨时还在喘气。

“你知不知道今晚上会下雨。”他举起左手拿着的伞,语气有点得意。

“不知道,”乔柯说,“还好有你。”

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两个老师在田坎边交流了一下教学经验。

江亭晏:“早自习根本起不来,天气一冷下雨的时候最阴暗,什么请假的方法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乔柯:“没事,下次你迟到就说:‘专门晚来几分钟,就知道你们管不住自己,整个楼道就你们班最吵’。”

江亭晏:“我不想改作业啊,好多,还得一个一个字母看。”

乔柯:“你们这作业我改了几本,做的什么,课代表发下去,自己改。”

还顺便关心了一下学生的生活。

江亭晏:“我打赌李孟佳绝对喜欢王小花,这种爱在人家小女孩面前装怪逗笑的我太懂了。”

乔柯:“唔。”

江亭晏:“但是王小花明显喜欢孟青,孟青喜欢谁我暂时还看不出来,他不是在你班上吗?这种成绩突出还收拾得干净有些早熟的,拿捏个同年龄小女孩不是手拿把掐的。”

乔柯:“唔。”

江亭晏:“我小时候看过的八卦比这刺激多了,我读了两年PYP,我妈和别的家长加了好友天天一起吃瓜,她生怕我上小学就跟着别人一起骑鬼火,立刻把我转走了,外公本来也不想我去念国际生,因为家里本来管得不严,怕我长大就是靠钱混个美本英水硕。”

乔柯:“唔。”

原来他的机车不算鬼火吗?

江亭晏:“说起来他们这没有理头发的吗?我们班上有个学生,我每次都不敢看他,他太像一个蘑菇了,走不出云南的那种。”

“要是镇上有洗照片的地方就好了。”

江亭晏在今天吃饭的店里给大家拍了一张照,不仅有他们几个,还有老板娘,另一桌进来吃饭的初中生。

他总在光影里追求故事,在构图里拼凑灵感,现在却觉得这一张普通的合照那么值得留下。

“那我们明天再借车子去一次吧?”乔柯说。

“好。”江亭晏勾起嘴角,牵着乔柯的手往回走。

半路上雨点打下来,田路很快湿润,一脚下去溅起泥水。

江亭晏想起打伞,却发现伞不见了。

“走快点吧,回去还能洗个澡,我走时候把热水打好了的。”乔柯拉过江亭晏打着手电筒在雨里跑起来。

江亭晏被乔柯拉得往前趔趄,逆风飞来的雨落在他的脸上,他稳住脚步,跟上乔柯的步伐踩着泥水往学校跑。

四周黑乎乎的,只有手电筒指引着前路。

江亭晏想起来有一年乔柯一个人回老家过年,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该团圆的时候给他打了个视频。

那个夜就像这个夜一样黑。

“你要不要看烟花。”乔柯把手机架在一旁,后退几步蹲下,出现在手机屏幕里。

乔柯的手机是上大学的时候买的,一直没换,像素很烂,把一个好好的帅哥拍成了一个隐约透露出帅气的马赛克。

不知道那是什么背景,只记得周遭黑漆漆的,乔柯脚下是大石块填上泥铺成的地面,屏幕左右两边的边框处有一些冒出来的树木枝叶。

“我给小孩买的,”乔柯在屏幕里不自在地说,他脚边的塑料袋子里露出几根长长的作引子用的彩色纸条,“你要不要看,我也没放过,你要是想看我放给你。”

“那你放吧。”

绚烂的白光像碎星星一样在屏幕上停留几秒钟,熄灭了,接着又有别的颜色的烟花亮起,火星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熄灭,在残存碳化的木签子处弥漫出白烟。

光亮一次一次点亮了乔柯的脸,寒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但过烂的像素也自带一股温柔的磨合效果,让他短暂出现在江亭晏视线中的五官照得很柔和,色调也温暖。

“好看吗?”乔柯问。

平心而论,江亭晏见过北海道的花火大会,见过哈利法塔烟花灯光秀,也见过在悉尼歌剧院上空举办的跨年烟花秀。

他通通不感兴趣,只是每年陪江婉月走走。

谁会真的喜欢放烟花。

“喜欢。”他点头。

只是看乔柯那么笨,还想讨好他的样子。

太可爱了。

“外面在吹风,你快回家吧,”他说,“一会儿跨年我们再通话,不过家里人有点多,我尽量快点结束,你也不要只想着我,要陪陪叔叔阿姨,知道没。”

乔柯笑着对他点头,黑眼睛映着摄像头打出的光。

“我知道,那,我们晚点见。”

乔柯放下燃尽的烟花,靠近挂断视频通话前又看着江亭晏的眼睛,垂下眼很小声地说:“我喜欢你。”

这个人太胆小,说喜欢他,又不敢听他反应,只敢留一声有尽的嘟音给他。

雨越下越大,两个人的衣服都接近半湿,鞋袜是早被泥染了。

江亭晏忽然用力拉住乔柯,他眨眼,甩掉眼睫毛上挂着的雨滴。

“我们跳个舞吧。”

乔柯停下步子,回过头向江亭晏确认:“这里,现在?”

“是啊,”江亭晏的语气简直理所当然,“明天可是周六啊,周六是最完美的一天,开头结尾都能安心熬夜。”

仅限双休人。

“好吧,”乔柯说,“好在我也带了感冒药。”

“但问题是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江亭晏笑了笑,他把被打湿的白金色头发捋到耳后,朝乔柯伸出手,“你忘了嘛,就是草地音乐会那次,你说你不会跳舞,我说,我可以教你。”

“我教你,”他的呼吸渐渐稳下来,说话时胸腔却起伏,也许是雨夜太冷,带动他的声线几不可闻地在发抖,“好不好?”

“乔柯。”

他每个想法总莫名其妙。

就像每句别扭的话都意在言外。

当他把心里小小的,珍贵的,一些神秘而美好的东西想要传递给对方时,也承受着比一般人更大的希望,和不安。

要是对方不能明白呢?

人啊,明明面对现实那么多事情都妥协,偏偏在爱里坚持了理想主义。

雨水在江亭晏伸出的手掌心聚出一汪。

乔柯才缓缓抬手,僵硬地把手搭在江亭晏的手心。

“没有曲子吗?”乔柯生疏地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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