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轻咕两声,抬起一只绑了信纸的爪子给他看,谢漆便取下那信纸展开。
信是甲一汇报的高骊近况,信上称他们已取得高骊的信任,沟通十分良好,高骊对长洛城局势一窍不通,浑然不知七大世家的情况,只知北境风雪。
谢漆看着几行字的描述,瞬间想象出了未来暴君呆头熊般的窘态,刚笑两声,又看到甲一最后一句话说,高骊希望见他一面。
谢漆眉头一蹙,捂着左膝缓缓坐起来,一边思考暴君见他做甚,一边掏出微型的火折子烧毁信,撕下一片里衣,取细笔回复。大宛蹦跶上他右腿,半展翅埋头梳理羽毛,歪头歪脑地朝他咕咕。
回信绑上大宛的爪子,它振翅飞远去,谢漆目送不久,宫檐下有侍卫发现他,厉声让他下来。
“殿下醒了。”韩家的侍卫极不甘心,“殿下要见你!”
谢漆垂眼俯视底下,见人潮如浪花,窒息再度卡喉头。
*
回信很快借由大宛传到了蹲守吴家宅院上的甲一,信展见字:“国不可一日无君,世子至多再掌长洛二十天,届时必有暗流。世家去宋剩六,梁家为护佑九皇子上位将有动作,郭追吴,吴推五,韩家不必说,剩下何、姜两家为变数,三殿下此处可能汇集暗杀之流,你们小心为上。我膝有伤,出宫之事量力而行,谨慎探殿下欲见我之所想。”
甲一看完忍不住挠了下手背,先忧谢漆有伤,再觉世家可怕,愈发感觉三殿下空长个子,处境危矣。
他毁信灭迹后去探高骊的窗户,刚摸上窗沿,屋内墙角就有窸窸窣窣声响:“小家伙?”
甲一:“殿下可称属下为小一。”
“好的小家伙,你家主子来了吗?”
甲一望了一眼老天:“没有,主子腿上有伤不便出行。”
“啊!?”屋内的声音瞬间担忧又蔫吧,“他伤得疼不疼?”
甲一听出声音里对自家主子的挂念,出于小兽般的直觉警惕起来,不愿再多透露谢漆情况,转而说起世家来。
高骊听得很累,这阵子他成天地困在这破大宅院里,拎着耳朵被迫听了满满的没用情报,而且还得自己消化,不能找张辽那些五大三粗的将士商量,真是憋得慌。
什么何家的何卓安,姜家的姜云渐,韩家的韩志禺,梁家的梁奇烽,郭家的郭铭德……世家的家主们、继承人们叫什么,在朝中干什么,他着实是不在意,搞不懂为什么那个漂亮玄漆要派个人来给他上课。
要是是那玄漆来,他或许还能瞧着他的脸多听下几句,现在实在听得昏昏欲睡。
不一会儿,窗外的声音突然停下:“三殿下,有人来找您了,对方有高阶影奴,属下先告退。”
高骊楞了楞,听着甲一的小声响迅速远去,他也不在意来的是谁,只无聊地抬手束紧发冠,确保一根卷毛也不会窜出来。半晌后,果然有人来敲门,他正要去开,门却忽然被一把推开,踏进一个清俊白净的公子。
“三殿下这些日子休整得可还好?”
高骊皱起眉来,虽然这地方是吴家的宅院,本身就是眼前这个镇南王世子名下的地产,但推门而入还是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冒犯感。
吴攸熟门熟路地走到桌椅坐下,抬眼看了高骊一眼:“三殿下请落座,我有事与你商议,比如你此次来长洛城索要的兵士抚恤金一事。”
高骊原本不想鸟他,但听后句,只能冷着脸坐到对面。
“先帝灵柩停在宫城中,长洛城眼下百废,至少还需要半个月喘息。”吴攸眼睛下是浓重的乌青,不知多久没沾床板,吐字如行尸呵气般冰冷,“三殿下来讨公道,我给,我要朝堂清宁的来日,也望三殿下给我。”
高骊满头雾水:“你在说什么?给什么?”
吴攸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系着的一块残玉,看向他的神情很微妙,是在谜语人里混太久了,来到这人面前说半晌才意识到要说人话的微妙。
好像不是同一个物种。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我给殿下要的钱,殿下帮我当皇帝。”
高骊猛地后仰,沉默着瞪了吴攸一会,反射弧有点慢,猛吸了一口气再后仰。
吴攸拢着残玉把语气放轻柔,循循善诱:“殿下拯救长洛城于水火,在北境也有累累军功,以功勋之身登基合情合理。请殿下不必惊惶,我吴攸带领吴郭两家为殿下马前卒,待局势稳定,殿下便可入主宫城,扶先帝灵柩,叩百代先祖,入住泽天宫,择日登大统。”
高骊又后仰了一点,懵了半晌才回神:“你……你疯了吗?让我当皇帝?我在长洛城待过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足一个月,我对这里一窍不通!”
他到这时才明白了何谓凶险,为什么吴攸把他们关在这里,为什么玄漆会派人来暗中保护他,还要把世家的局势情报一股脑塞进他脑子里。
他们挑了我当棋子!
玄漆也是吗?
吴攸平静道:“那些都不重要,殿下只要答应,前路不需担忧。”
高骊一急,北境口音表露无遗:“你当押鸡进米缸低头只顾吃断头饭?皇宫里还有其他皇子,你怎么不去拖他们进坑里?还是你拖不动他们就想拉扯老子?不可能,没门!”
“我给你一个福泽身边人鸡犬升天的大好机会,殿下想好了。”吴攸却是笑了起来,“百步外的张辽,千里外的袁鸿、唐维,活着的老弱妇孺,死去的孤魂野鬼,你想好了。”
高骊急得要炸毛:“你敢威胁我?!”
“只是和殿下做不亏只赚的交易。”吴攸攥紧残玉笑,笑声如鬼魅,“高骊,你也是先帝的儿子,你的九个兄弟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而你二十三年来都像野狗一样在北境漂泊,你也姓高,你就不怨?至尊宝座现在就在你面前,坐上它从此睥睨天下,你就不心动?”
高骊无措得急赤白脸,只觉周围有无形的潮水翻着慵懒的浪花,不疾不徐地将他灭顶。
第13章
谢漆接下来强忍着不适和高瑱同处一个屋檐下养伤,在他的要求下御医给他开了猛药,虽疼但好得快,一身伤养得差不多时,高瑱亲手给他拆下了左膝所束的木板。
高瑱此时拆开裹住脑袋的绷带,额角发际处有约两寸的外伤,御医研磨了上好的养颜药,保证他一个月后不见一丝伤痕。近来他不肯照镜,寝宫中会反光的物件全部撤下,烛火也点得幽微,以至于谢漆总感觉置身一片奢华的乱葬岗,一抬眼看见高瑱的双眼,就好似看见两点为权位熊熊燃烧的鬼火。
“你的左腿好了吗?”
“好了。”谢漆借故活动左腿避开咸猪手,做忠诚和忘形状,“随时能为小瑱继续办差。”
“好……好。”高瑱眼泪又滑落下来,“母妃一薨,我韩家只剩我这不成器的主心骨,族中根基更是被那可恨的宋家灭除众多,为今之计,唯有拉拢剩下的世家为盾。梁家是九弟的,郭家历来跟随吴家,何家号令姜家,当务之急就是拉拢何家站我这一边。先前在太学,我与吴世子相交尚可,他愿意扶持我便是最好的,但我与何家子弟疏于结交,这就需要你们替我去窥探那何卓安的动向了,万一她被梁家拉去,于我便是大大不利!谢漆,你手下其他的影奴呢?”
“伤势较轻的都被我吩咐出去盯着,一半就在盯何家,我替你先想周全了。”谢漆故作已知先机的睿智模样,果然看到高瑱眉头难以抑制的抽动。
“那另外一半呢?”
“在盯着三皇子高骊。”
高瑱眉目间顿时浮现轻蔑、浪费武力资源的恼色:“何须盯着他?你可在这事上犯糊涂了!”
谢漆作无措的低头状,高瑱方松了口气:“他算什么皇子,都不知道是不是高家的血脉,父皇最不喜的便是他,长洛城没有一粒米是分给他的,不过是一个在边境乱跑的野人,哪里需要在意这么个异族野种。把分散在他那里的影奴都收回来,去何姜两家才能派上用场。”
谢漆听他妄议高骊,思绪回到了韩宋云狄门之夜,想到了城楼上破开千军的三箭,城楼下遥遥的锐利一望,以及火海宫城中冲在最前头的高大背影,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
“三皇子到底夜救长洛,就算不可能登上大宝,以他的骁勇,和手下数千步骑兵,也值得拉拢。”
高瑱一口回绝:“不需要。吴家有兵,何家有户部财权,那野种并不值得我们放进眼里。”
谢漆看着他现在一口接一个野种,想到前世后来高骊登基,他谦卑柔顺的一声声皇兄。
他前世憎恨怨怪过他,重生后理应如此,然而昨日看他,今日看他,却像是在看自己曾经的一个美梦——一个渴望看到清明之世、公正之道、无憾之生的美梦,无情地崩塌成污浊的粪土。
高瑱嘱咐了许多事,谢漆垂着眼一一称是,趁着夜色离去,以替高瑱办事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出宫。
不必高瑱嘱咐,他本来也准备前往何家查探情况。
何家现今的家主何卓安是一位相当有手段的厉害女子,早年曾差一点被送进后宫中,步韩、宋、梁等贵妃的后尘,只是何卓安相貌不入晋襄帝的眼,挑了何家其他旁支的妖娆小姐。此事曾经是世家闺阁中常说常新的糗事,然而当何卓安踏进晋国朝堂,一步步赶上族中青年人杰,最后走到户部高位,接任何家的家主位,再无人敢拿她昔年闺中事取笑。
当其他世家还在孜孜不倦于挑出族中美貌女子入宫产下继承人夺嫡时,何卓安已经开始杜绝族中奉女入宫中,转头设私塾,培养出来的族女改以与世家权贵联姻。又因何家女多才干,一入其他世家经营,稍有时日都能经营出一番地位,从内影响了其他世家的决策,进而利何家。
渗入得最彻底的便是姜家,其家主姜云渐娶的是何卓安的小妹,对何氏姐妹几乎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如今已经变成带领整个姜家听从何卓安。
韩宋云狄门之夜,何卓安不发私兵解困长洛与宫城,而是保自身与本家。姜云渐便也跟从她行事,不发一兵一卒去救宫城,他将何卓安姐妹捧得至高,却看自己的亲妹妹、外甥女于无物,说宫城中的姜家女仅为妃位,膝下只二女无子,即便救之也无益。姜妃与大女儿葬身火海,剩小女儿毁容独活。
吴攸在战祸后出来料理长洛,何卓安方开门摘果实,族中产业虽受满城的战祸影响,但也于人祸中获益匪浅。关于高骊、高瑱、高沅三个硕果仅存的皇子夺嫡之事,前世她后来选择扶持高瑱,成为高瑱的后盾,使他在高骊称帝后受封太子。若是这么一直经营下去,何家只会不停壮大,可惜何卓安上头的皇帝是暴君。
前世飞雀二年,暴君骤暴怒,判何家满门抄斩。
何卓安的野心之路遂烟消云散,高瑱的废太子之路也因此正式提上日程。
谢漆现在要潜去何家,做的事最简单不过,先观望一下大名鼎鼎的何女官意欲何为。
何宅在西区,富丽更胜王侯家,守备也缜密,谢漆虽然刚伤愈,轻功弱于先前,但应付一下三四线暗卫还是绰绰有余。他也不算骗高瑱,先前安排四个小影奴提前潜入何家,碰头后很快锁定何卓安的所在。
月黑鹰高,他伏在屋顶用内力挪开片瓦,透过瓦缝俯瞰到底下的书房景象。
一个身穿深紫宴居衣的簪花女子站在书桌前翻着账簿,左侧的书桌坐着身穿同色系衣裳的男子,神情和顺地轻声对她说话。
谢漆动动耳朵,缓了片刻,听见了那男子说的内容:“八月十五快到了,卓安,中秋佳节,你可否移步到姜家来同我小叙?”
谢漆手背泛了点鸡皮疙瘩,料想男子便是姜家家主姜云渐。
何卓安一手扶鬓边花,一手翻账簿:“云渐若想见我,携小妹一起来何家便可。”
姜云渐语气有些低落:“好……你想要什么节礼,我为你备下可好?”
“只怕云渐备不下。”何卓安笑笑,“我自己先挣为好。”
“你可是在烦心新君之事?”姜云渐温柔道,“左不过剩三个皇子,你想扶持哪个,我便拥立哪个,只要你说。”
“云渐若姓高,我便扶持云渐,可惜啊。”何卓安开玩笑似地回应,“不急,立储慎重,我还没确定吴攸要站哪个,他吴家兵强马壮,我空有几个阿堵物,惹不起镇南王一脉。云渐,你觉得他站哪个?”
谢漆听了一会,暂时分不清他们的站位。何卓安逗猫遛狗般地闲谈正事,姜云渐降头般地言语腻歪,谈话内容里得有七成废话。
只是姜云渐忽然提到:“吴攸近来有不少次往烛梦楼、代闺台跑,到底是个男人,少不了需要下九流的发泄。想拿下新君不如先牵扯住他,你不如在何家中挑个好女子送到他身边去。”
代闺台三字触动到了谢漆的神经。
上品无寒门,平民无颗粒,代闺台是东区的一座歌舞坊,云集的了被世家打压的各处文人,他们作文章赋诗词都以妓子、怨女口吻,是故被冠以代闺台的名字。
前世吴攸后来越来越重用代闺台的文人,高瑱曾下过数次暗杀那些文人的命令,谢漆不是借故托辞,就是故意失手。
只因他那时慕名读过一篇代闺台文人的策论,题为大晋兵士论,中有大段提及霜刃阁。
当时有一句刺入他眼中:“霜刃阁壮士如云,只为权贵遮霜刃,竟小用如砍蚁刀,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谢漆用十年时间学透了霜刃阁的刀法,使豆蔻快刀最顶尖,可他最喜欢使最不擅长的重刀,那大开大合的三十六路吴钩刀法。
他不敢为人道,也不知如何做,只能仗着一把刀向无形的壁垒挥去。
夜深,躺在数代功劳薄上的何姜两位家主私语无趣情意甚笃,谢漆把瓦片盖回去,迎风抬眼望向吴家宅院的方向,迫不及待想去看看高骊。
前世暴君高骊与权臣吴攸声名狼藉,谢漆畏惧过,却也敬仰过。
他的血都热了起来,离开此处富丽屋顶,取出来时准备好的密信,悄无声息奔去何家的议事堂。
密信中告知吴攸要扶持高瑱,何卓安见信生疑,且看她后续如何处理。
他脚下生风,掠到那议事堂的屋顶时,却万万没想到,迎面竟然有另一个黑衣蒙面人!
谢漆寒毛都竖起来,他耳听八方,直到这么近才听到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脚步,绝对不是善茬。
对方显然也惊到了,反应相当飞速地抽出短刀飞掠过来。
谢漆当即与对方对战起来,见对方一副鬼祟模样,必不是何家本家暗卫,而是别家派来的。
他也不想打草惊蛇,刀都不敢用,压着声音和内力打,却愕然发现对方内力之深厚、身法之快实属罕见,几乎和他不分上下。
这是哪路的新暗卫?霜刃阁中千百影奴,能在他手下扛住数十回合的可都或死或伤了!
谢漆心惊异常,最后击中对方一掌,谁知对方借着他掌风被打飞,趁机后退快速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