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看着跑远的小影奴们,内心泛起一种老父亲似的感慨——啊,青春啊。
他是没有这种心境了。娶妻生子,这辈子是不必想了,下辈子再想吧。
谢漆返回天泽宫去换班当值,内心翻涌着给十五个小影奴拟定的名字,料想现在时机合适,应可以向高骊申请给十五个小影奴盖章了。
回去时正是傍晚,高骊应当准备用膳了,果然到天泽宫后就看到小桑和踩风端着膳食往里送。
谢漆提前到门边和同僚换班,同僚是上届御前侍卫,经历过真刀枪剑雨后顿悟人生真谛就是平淡是福,最爱回家躺尸,能不干活就不干,真干就好好干。谢漆又提前来换岗,同僚心里谢意涌生,换班时小声道:“小谢哥,你又早来了,吃过饭么?没吃的话晚上兄弟请你。”
“吃过了。”谢漆笑了笑,“刘兄去休息吧。”
不过是几句话的换班功夫,同僚刚走,谢漆抬眼,意外看到高骊竟站在天泽宫门的不远处之前,一身修身束袖的武服,肤色透着微红,气息有些不匀,看起来应当是跑去练武,到饭点才回来。
起居郎薛成玉依旧拿着小册子,边走边奋笔疾书,高骊在前面停下了他都不知道,一不小心直接哐当撞到他后背上,呆呆地弹坐到地上。
谢漆看到薛成玉的呆气,忍不住低头抿唇笑了。
笑了片刻,听得高骊的脚步声走来,不知怎的,直觉感觉皇帝陛下的心情不是很好,忙收敛笑意,低眉顺眼、不苟言笑地站岗。
高骊走到他身边时脚步停顿,身上的低气压又消失了。
站得近,谢漆鼻子灵敏,嗅到高骊身上沾到了起居郎常用的墨水味,料想是踩风这几天来撮合得不错,陛下与起居郎愈发亲近了。
高骊干巴巴地杵在门口,谢漆垂眼看到他修长的指尖似乎在局促地搓着,不知怎的心跳得快了些。
这时薛成玉整理好手册跑来,疑惑发言:“陛下为何不进宫门?”
高骊身上的低气压又出现了,一声不吭地迈进天泽宫去了。
谢漆看着一前一后迈过门的两双靴子,心中又莫名地想,高骊个子高起居郎好多。
踩风布置完膳食出门来,朝谢漆抛了个一切良好的眼神,谢漆回以笑,思绪又跳到袁鸿和唐维那一对身上,想到那两位的体型差也挺大的,武将与军师十分般配,武帝与文臣应该也十分……
这时天泽宫内传出老大一声平地雷:“踩风!!”
刚还一副笑脸的踩风脚下险些打跌,赶紧转头小跑进去,谢漆也纳闷地竖起耳朵,还没听出什么,一溜儿的御前宫人都满脸害怕地跑出来了,小桑最后迈出来,神情也有些后怕似的。
谢漆正茫然,就见高骊大踏步出来,压着声线对他说:“谢侍卫单独跟朕出去一趟,朕想再练一会武。”
他的语气听起来平心静气,谢漆愈发觉得奇奇怪怪,应了是便跟上去。待走出不远,宫中的禁卫军又一如往常地跟上来两队,乌泱泱地跟着。
高骊身上的低气压越来越沉,走到御花园的小树林时直直走到一株树前,单手一拳把树木打断了。
众人:“!?”
树木嘎吱断成两截,高骊转头,指着断裂的树木截面,对着两队禁卫军的头领面无表情地说:“很闲吗?没别的事干了?再跟着朕,全部来陪朕练拳脚。”
两队禁卫军懵了。
高骊二话不说到第二棵更粗壮的树面前,一拳下去,树又倒了。
禁卫军头领瞬间正气凛然地抱拳告退。
谢漆瞪圆眼睛,看着那两对禁卫军飞快地撤退,唇边的笑意还没扬起来,身前不远的高骊便出声了:“谢漆。”
谢漆心中噔的一声,赶紧转过头来正色行礼:“陛下。”
高骊一把拽过他的手,指尖滚烫地把他拽进小树林。
谢漆一头雾水地快步跟上他,高骊捉着他跑到小树林中央,目之所及,夕阳西下,光线昏暗,树影幢幢,无人独天地。
高骊反手扣着他的手把他压到一株树上,低下头和谢漆平视,谢漆本能地想要后仰,却避无可避,后脑勺磕在树木上。
谢漆有些炸毛:“陛下?是有什么事情要秘密吩咐吗?”
高骊只是伸出另一只大手扣住他后脑勺,让他不再磕到树面。
谢漆近距离看着高骊冰蓝蓝的眼睛,突兀地感觉到了一种心悸。
他感觉高骊好像在生气,可是身上又没有散发吓死人的低气压。
“陛、陛下?”
谢漆惴惴不安,暗戳戳地想推开他的手,想利用轻功跳到树上去了。
“谢漆,谢漆漆。”高骊又靠近来,嗓音低沉沉的,“你躲了我六天了,你、你还让踩风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到底要干嘛?”
高骊方才还冷冷凶凶的眼睛忽然变得委屈兮兮。
谢漆想,他看起来好委屈啊。
……如果他没有这么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就更好了。
第42章 哇哇告白(一更)
退无可退和被紧扣紧盯的感觉不太好受。
谢漆挣了挣手,试图讲道理:“陛下可不可以先松开卑职?”
岂料高骊抓得更紧了,不仅抓着手,扣着他后脑勺的手还用二指夹住了他耳廓:“我是不是只要松开你,你马上就跟跳屋顶一样跳到树上去了?”
“不会的。”
“你哄人,你在躲我,我知道。”高骊皱着眉头咬着唇,腮边都气鼓了,“谢漆漆,你躲我,人人怕我,你现在也怕我了是不是?”
谢漆看到了他眼里的受伤,心中愕然地又疼又软,摇头解释:“不是,陛下最近这么繁忙,卑职不能到您跟前叨扰。”
“你……”高骊委屈得眼里泛起泪,耳朵却通红了,“你明明就是把当初吴攸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对不对?你、你怕我就像他说的那样,看上你,把你拉到被窝里去这样那样,你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谢漆始料未及,挣着他的手,头皮发麻,嗓音发抖:“我没有这样想!”
高骊抓得愈发紧,磕磕巴巴地又靠近他一分,灼热的气息彼此交错着:“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你躲着我,还让踩风弄那些有的没的,故意让我看到什么书,在我跟前说着起居郎哪里好,让他给我磨墨点香时说什么红袖添香,还在饭桌上摆他的碗筷,菜式都是成双成对的,还说什么杵臼之交……你说过和我是吻颈之交的,现在你疏远我不说,还要联合踩风把我往外推,你……你……”
他实在是靠得太近了,仿佛下一秒便要亲下来一样……谢漆指尖下意识便发抖,意识忽然又有些模糊,呼吸交错,似乎前世的哪一刻也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惊惧过。
周遭有窃窃私语,不止一个呼吸——
“他的瞳孔都散了。”
“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抗。”
“我若将这刀尖送入他眼中,五哥,你信不信,他还是会朝我笑?”
谢漆脑中刹那剧痛,猛然想起了确实曾有一把小刀停在自己眼前毫厘之处,那锋利的刀尖划过他的睫毛,沿着他的眼角险险地滑过,而后高沅弃刀,抓着他衣领低头来咬他唇角。
唇角破皮滴血时,模糊的视线里,近处有几个人围着,不远处有面色苍白的高瑱站着。
谢漆经受不住如此令人作呕的记忆,单薄的身躯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凶狠地挣脱开高骊的桎梏,扭头捂住嘴巴便弯腰干呕起来。
高骊被他的反应骇到,连忙扑上前来轻手轻脚地拍他的后背:“谢漆你怎么了?你还好吗?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碰坏你哪里了吗?”
谢漆视线忽明忽暗,脑海里天人交战,透过方才的记忆片段,联结其他的记忆,牙根都要咬碎了。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前世深冬夜去找高瑱求助时,高瑱为何要以言语和举止羞辱他了。高沅那渣滓,前世定然对他用了什么药物,和其他蛇鼠一窝的渣滓一起欣赏他的丑态不说,还叫来了高瑱观看他的狼狈。
高瑱不管他是否清醒、康健、意愿,直接断定他是个卖身求荣的娼妓之子。
谢漆唇齿间迸出了悲愤交加的憎声:“该死的杂碎,他娘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不堪记忆里愤恨,话刚呢喃完,身后热乎乎的热源火速离开他了。
谢漆意识回笼,意识到现今皇帝在身边,赶忙拍拍自己的脸扭头看去:“陛下!”
只见高骊一个身长九尺的大高个笔直地戳在落日余晖里,眼睛因眼泪汪汪而更加亮。
“你骂我,你嫌弃我了。”
他委屈成一根蔫吧的杂草,竟然抽噎起来了!
谢漆内心嚎了两声,不知所措地到他跟前解释:“不是的!我刚才是因为你靠得太近,记忆里触发到了一些忘却的旧事,想起了一些令人作呕的畜牲做过的腌臜事,一时没忍住就骂起来了,绝对不是对着你!真的,我发誓!谢漆若骗高骊则五雷——”
高骊抽噎归抽噎,速度却迅速,一把捂住他嘴巴让他断了毒誓:“真的?是些什么畜牲?”
谢漆瞧见高骊的眼泪慌了神,慌乱之下也说得仓促:“是群不堪入耳的断袖……”
说罢两人都僵住了。
谢漆内心呜呼哀哉——他明明前几天还在猜想高骊可能也是断袖啊,怎可为败类如高沅就连坐高骊?
果然,高骊眼里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了,虽然委屈,但是语速很快,声音很低:“你不喜欢断袖?你被断袖欺负过?是哪个家伙?我去揍他!”
谢漆有点顶不住了,后退一步就地一跃想上树,结果高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腾空的小腿,轻而易举把他逮下来了,就是重心有些不稳,两人叠肉馍似地砸到地上去。
谢漆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压在晋国皇帝身上的一天。
而且皇帝还在他身下哭得发抖。
“你别躲我啊谢漆……有什么事咱们不能说开的?你别怕我,别讨厌我……什么起居郎,什么狄族联姻,我都不要,你不喜欢断袖,那、那你还喜欢我的卷发吗?”
谢漆靠在高骊胸肌上,大脑有点宕机,拼命转着脑子想他说的什么意思。
“喜欢卷毛的话别远离我,没事就可以摸啊?你要是真的……真的无法忍受断袖,也别躲我太远好不好?你不跟我说话,也不看我,更不让我碰,我晚上都睡不着……”
高骊一手抱着他坐起来,后背靠在树上,哭唧唧地、轻而易举地把谢漆抱在大腿上箍住腰,额头抵着额头,嘤嘤呜呜地小声哭诉:“先前那么、那么要好的我们,忽然就变成两块冰,冻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别冷着我,我都要觉得我得风寒了!”
谢漆被高骊可怜巴巴的话语和强势搂抱的举止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是铁打出来的,可是高骊偏偏用泪泉眼和率直心把他拿捏住了,多理智的脑子、多冷冽的警惕这会都不管用了,他只知道笨拙地哄着:“不至于的,先前我还出城去唐大人他们身边,我出城七日,你也没风寒是不是?”
高骊哭着吧啦吧啦:“可我那时也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那时你是坚定地为着我去受罪,可现在你冷着我为的什么啊?头三天我天真地以为因为起居郎来了,你说过在史官面前不能没有君臣的样子,好嘛我信了,可是后三天呢,踩风那小矮人在干什么啊,他听你的吩咐的,他居然在让我亲近起居郎?这肯定是你的想法,我怕我们完了,吻颈之交没做明白你就不要我了,我以后怎么办?我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谢漆让他那滔滔不绝的断线泪珠子震到了,赶忙伸手去小心擦拭:“你别哭了,我从未见过比你还能哭的,你可是皇帝陛下……”
“可是你躲着我还讨厌断袖,我好伤心。”高骊搂紧了他的腰,额头还相贴着,眼睛不敢看他太久,瞧两眼谢漆就掉眼泪,明明高大魁梧,却猛男猛得很奇妙。
“那你要怎么样才不伤心了?我不躲你的,高骊,你别哭了,我心脏都要被你哭碎了。”谢漆又懊恼又心疼,心底的保护欲浓烈到自己都察觉不到,他与人相处时确实是把自己当成了影子,对方冷血严酷,他便抽刀无情,对方斯文败类,他便虚与委蛇,高骊直来直往,他也跟着坦荡敞亮了。
“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君臣和睦地相处好么?”
高骊狮子带雨:“那你现在知道我是个断袖了,我们还能和睦如初吗?”
谢漆贴着他滚烫的额头,疑心他要哭到发烧了,抬起指尖便能接到他灼热的泪珠,脑子浆糊一般,虽然得知小狮子真是断袖心绪复杂,但还是肯定地承诺:“如初的,我先前是觉得你可能有龙阳之好,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有一个身家清白的良人陪伴,能为你带去助力又能为你排遣心中的孤寂,而且不会对你的声誉造成损害才是最好的,所以我才觉得可以撮合你和起居郎,薛大人生得钟灵毓秀又正直单纯,我想你会喜欢……”
“我不喜欢!”高骊贴着他,委屈得想要低头埋到他衣襟里去,“来一排潘安一列谪仙我都不喜欢,你怎么会觉得我看上那人形笔杆子?我活了这么久,我是从小就怕女郎,可我也不是天生就断袖,我是羡慕袁鸿和唐维神仙眷侣,可我也不是有样学样就断了袖。”
有些丝丝缕缕的情愫一揪出来就没完没了,藏也藏不住,高骊全然把之前打算认识谢漆百日后再剖诉情意的计划忘了个精光,开弓不回头,豁也豁出去了。
“我在战乱夜的青龙门见到你,在西南望角楼的宫门见到你,在满地疮痍的宫城里见到你,在吴宅的梁柱底下听你问我是不是明主,然后我就断袖了!”
谢漆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冰蓝眼,一下子呆滞了。
“我喜欢你。”
简单四字如野马脱缰,高骊泪珠止住了,但是红意一下子从耳朵蔓延到脸上和颈间。
他害羞到要疯了,为了掩饰无所遁形的羞红便更大声地破罐子破摔:“我喜欢你!特别喜欢!我不藏藏掖掖了,我摊牌了!我袖子断了!我只为你断!别的通通滚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