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牙根痒痒,只是听高沅这么说,很快想起了前世的一事。按理来说,除了太子,其他皇子满十八岁后才能考虑出宫建府,前世高沅一直住在宫里,住到十八岁那年,高瑱正好被废弃掉太子之位,他便顺理成章地搬进了东宫。
眼下听到高沅说起要出宫建府,他惊讶过后,想起前世高沅确实曾在中途闹过要出宫,要整一个大宅子自己住,结果他兴冲冲地出宫,跟着梁家人、户部的郭家人考察了几个地方,最后却在某个旧地出了事,结局又叽叽歪歪地回宫城了。
谢漆想到这里,一时也肃穆起来,按照他上呈的那封玄笺,他要护卫个七天,七天时间,没准他也能从中看出点什么东西。
高沅走得飞快的结果就是还没走到宫门时,便累得气喘吁吁,他转头看向面不改色的谢漆,顶着满额的冷汗,脸色苍白地指挥他:“玄漆,本王累了,剩下的路你来背本王!”
高沅在身前还好,他一转过来,谢漆猛然间对上他那双艳丽的眼睛时,心中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前世被迫跟了这小疯子一年,眼睁睁地看着他用上一堆刑具,使上一堆手段,一股脑地折磨人。每次折磨完他,高沅又会事无巨细地给他上药,不时在冷血发疯的酷吏和良心未泯的骄横太子之间切换,好似他是由两个善恶无界的双胞胎拼成的缝合怪人。
谢漆觉得自己没被折腾疯已经是不幸当中的万幸了。
高沅怒气冲冲的:“玄漆,你耳朵被银铅堵住了吗?本王已经说了第一遍,你来背本王走!”
谢漆顿了顿,眼睛沉沉地开口:“你身上可有穿铁犁衣?”
铁犁衣是他们梁家在刑部操刑多年,不知是哪一代子弟突发奇思妙想制造出来的。他们在一件轻薄些的甲衣上缝细密的铁钉,穿到身上后披上外衣就能把这件刑具衣裳遮地严严实实。周遭的人如果不知情,伸手去拍穿此衣者的前胸或者后背,就会被甲衣上的铁钉扎得手掌受伤流血。
谢漆前世被高沅这样捉弄过,他说他腿脚不舒服,让他背着他去指定的某个地方,谢漆无知无觉便去照做,结果后背被他身上的铁犁衣扎出了许多小窟窿。后背流血时,高沅却是开开心心地在他耳边笑。
高沅被他问得呆住了:“什么?铁犁衣?”
他对刑部酷吏那些东西感兴趣,否则也不会在宋家被处以极刑时兴冲冲地跑去观刑。区区铁犁衣,高沅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
但他完全不能理解谢漆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他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苍白的脸反问:“你有病啊!你以为我会穿那腌臜衣服来整你?我高沅要弄死你需要用那些东西?!”
高沅现在还是十五岁的芯子,嗓子还在变音期,一吼声音便尖锐,显出稚嫩单薄的底子,和三年后变沉的嗓音截然不同。
谢漆回过神,垂眼道歉:“卑职失言。”
高沅气得鼻息呼呼,胸膛不住起伏,一生气扭头又继续走,边走还边骂:“通通都是饭桶!耍奸不想背,竟然还敢子虚乌有地诬陷我!通通都是混账,贱婢,天阉——”
骂到天阉时高沅自己闭了嘴,脚步越踩越沉,谢漆在身后跟着,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个年纪的高沅私底下虽然也喜怒无常,但比起三年后还是正常许多的。换在前世,谢漆若抗拒他的某一个指令,顷刻间就会被他关进密室中与黑暗作伴。
世事难料,等闲变却故人心,谢漆最初重生时杀气腾腾地想过一刀宰一个,先高沅再高瑱,后面冷静些许,一世归一世,尘土归尘土,他只想远离这两个渣滓。
高沅坚持走了一会儿又喘不上气来,却咬着牙不肯再命令谢漆来背。谢漆懒得理他,但耳朵灵敏,依稀听见了他的喘息声中有隐藏着的低声哽咽。
走到宫门,梁家的马车已经备着了,谢漆原本想去骑马,高沅直接指着他,叫他一起上车。
高沅扭头命令完他就钻上马车,谢漆看到他脸上有干涸的泪痕,掐了掐手背,料想高沅现在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抽疯,于是忍着鸡皮疙瘩上了车。
上了车,谢漆贴在车窗,高沅恶声恶气地让他把车门跟窗户全部关上,等谢漆一关上,高沅就跟受了莫大的刺激一样,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双手抱膝,埋头膝上,肩膀直抖。
谢漆:“……”
这家伙在哭??
谢漆无意理解这小疯子的脑回路,只挺直脊背靠紧车门,真有什么意外也好直接夺门而出。
高沅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埋头在那里哭了半晌就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脸上倒是泪痕斑驳,双眼布满血丝地狠狠瞪着谢漆:“玄漆,你的眼睛是长着摆设的?你没看见本王这么伤心吗?你都不会张开口安慰本王两句吗?”
谢漆更加无言以对,回道:“九王恕罪,卑职对王爷不了解,这种事情……可能还是得方贝贝来才比较熟练。”
高沅被噎了一下,火冒三丈地爬起来坐在车上,找出怀里的帕子擦脸:“绛贝就算武功比你差,嘴巴也比你强多了。”
谢漆眼睛看着别处,不想吭声。
高沅话却多起来了:“要不是绛贝爬不起来,本王也不会特意点你出来,你少在那沾沾自喜。等绛贝好了,你还是要滚回天泽宫去。最近本王听到风声,说是皇帝天天晚上叫你去侍寝,还以为他有多看重你,今天本王不过是上一封折子,他还不是爽快地盖了章。可想而知,你在他那里也不过就是个小玩意儿。”
谢漆舌尖扫过后槽牙,不怒反笑:“卑职在梁太妃娘娘宫中听闻九王因风寒而卧床多日,却没想到九王在病榻上还能有精力道听途说,想来王爷的病情并不是有多严重?”
高沅顿时脸色青白交加,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名为风寒,实为不举。
他咬牙切齿地又通红了眼睛,却没闭嘴多久,而是带着浓浓的鼻音追问:“你没事就往慈寿宫里跑,安的是什么心?”
谢漆心想,总比你这个心存弑母之志的逆子要正常的多。一来他是担心后面高骊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动手杀一众太妃,二来不过是同情梁太妃一个深宫妇人。比不得高沅,一脸凶神恶煞地妄图杀母。
“你在那老妖婆那里听说我风寒?她自己说的?”高沅又尖声逼问起来,说到最后尾音直颤,俨然一副又要飚眼泪的模样。
谢漆皱了皱眉:“太妃娘娘是王爷你的生母,即便母子离心,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这样蔑称于她。你是她唯一的子嗣,娘娘在言语之间也常会流露关心你的言辞,一片慈母之心纯然肺腑。”
谢漆刚说完,高沅真的飚眼泪了。
他背过身去面墙,没有什么哭声,只有急促的喘息声,让人一听便觉得忍得很辛苦。
“……”谢漆完全不能理解他到底在干什么。
难道是把他自己的不举怪罪在了梁太妃身上?怨怪她当年身体底子不好,连累他不能有一副健康的体魄?
幸好马车已经走了半天,很快悠悠地到了地点。
车一停,谢漆马上弹起来开门下车,抬眼看到了眼前恢宏大气的府宅,正是梁家本宅。
高沅紧跟着下车,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净,除了一双眼睛还有些血丝,其他的倒也看不出什么。
“你紧跟着我,别想偷懒。”高沅走到他旁边沙哑地命令,“我要是在外伤了一根头发,我回去就令方贝贝把你手下的小影奴全部杀掉。”
这威胁简直是恶毒爆顶。
谢漆脑门青筋直跳,现下心中对高沅的恐惧被磨灭了不少,代以等量的厌恶。
梁家门口还是风平浪静的,高沅提衣大踏步迈过台阶走上前去,门卫看清了他的脸后才大惊失色:“九王爷!您怎么不通传一声便回本家来了?”
谢漆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沅,很快便知道了高沅这次出行,匆忙到没有和梁家本家知会一声。
他似乎是刚在病床上养好了身体,便马不停蹄地拖着身体去上朝,一口气交折子,得到盖章后便兴冲冲地调来谢漆,随即跑到宫外来,自作主张地要离宫建府。
简直就像是要躲避宫城里的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高沅脚步飞快地进了梁家内部,梁家马上从刚才的平和变成了鸡飞狗跳,高沅直奔中心地跑到正堂里去坐在主位上,梁家奴仆奉茶,他一把夺过便摔在地上,诡异的脾气惹得梁家里的人战战兢兢。
高沅不许他跑太远,谢漆只好站在他身后看他发飙,隐约间感觉此时的高沅就像是一个因恐惧而扭曲了的野生泼猴。
高沅发了好一会脾气,直到一个修长的人影从外面沉稳地赶来,身上的阴鸷气息才有所减轻。
谢漆看着那青年步履轻盈地走进正堂里,看了片刻他的脸,认出了这是谁。
——那个在中秋夜的东区里,搂着一个女郎不三不四地调戏他的梁三郎。
也是那个在烛梦楼和韩志禺谈判,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准备解决掉西北咸州因烟草而灭口十几个村庄之事,言语犀利的梁千业。同时,还是小影奴们查探到的,经常去见谢红泪的风流恩客。
梁千业绕过满地的碎片,走到高沅不远处前弯腰,身上不见纨绔气息,倒像是个翩翩公子:“许久不见殿下了,殿下近来可好?”
高沅一下子不再那么紧绷,松了口气地挥手让他坐下:“三哥不用多礼,坐。”
梁千业撩衣坐下,眼皮轻轻一掀,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谢漆。
此时梁奇烽还没从宫城里回来,刚才偌大的梁家好似没有主心骨的散肉,因高沅小孩子式的大发脾气而吓得全府上下不敢多动,现在,梁千业一回来,梁家又恢复了散漫和放松。
梁千业令一个美婢重新去沏茶,并特意吩咐道:“让小厨房现做两笼如意糕,殿下爱吃。”
高沅身上无形的刺又是一软,有些黯然神伤的失落:“三哥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我就知道,只有三哥是真心疼我的。”
梁千业笑了笑:“一些小事而已,无需殿下夸赞。殿下此次出宫,可要在梁家住下几日?”
高沅立马点头:“住,我要住七天。”
梁千业丝毫不问他回本家的理由,直截了当地说了好:“西院的厢房一直是殿下的归处,殿下不来也时时打扫,稍候收拾一下,您今晚便可以在本家落榻休憩。”
高沅整个人彻底放松了,刚才挺直的脊背,现在已经贴在了主位的椅子上,谢漆靠得近,还看见他后颈泛着一层大病初愈的人特有的冷汗。
美婢很快将热茶和点心送上来,梁千业亲自端过去伺候高沅,高沅也坦然地受了。
梁千业等高沅吃过了两块如意糕,见他眉目舒展才问起旁边的谢漆:“殿下此次出宫,怎么没有带上方侍卫?”
“绛贝受伤了,让我失控打的。”高沅坦然相告,苍白的食指指了指身后脸色铁青的谢漆,“我信不过别人,整个皇宫比绛贝级别高的影奴只有他,他就是玄级影奴谢漆,我特意写折子去向皇帝陛下要人了。”
梁千业看向谢漆的眼神有了不小的波动,随即眼神更加复杂地回到了高沅身上:“殿下把御前侍卫调来本家了?谢侍卫也要和殿下一起,在本家住下七天?”
“影奴就是影奴。换了什么身份也还是霜刃阁的影奴,自然理所应当地能为世家办事。”高沅逻辑虽然蛮横但是清楚,“三哥怕他把梁家的底摸透,回去上报给皇帝吗?”
说着高沅就转头对着谢漆发问:“玄漆,你敢吗?就算你敢有这个胆子,你最好也想想霜刃阁里还留着的那群老东西和小家伙。是我们世家在养着你们,不是高骊在养霜刃阁,懂吗?”
谢漆没有吭声。
梁千业见势不妙,便先劝下高沅,起身要带着他去西院休息,谢漆被迫跟着,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等到了西院收拾得富丽堂皇的厢房,梁千业才问了高沅本次突发离宫的打算。
高沅答:“我要宫外建造自己的王府。”
梁千业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更复杂了:“殿下……和舅父商讨过此事吗?”
“没有,我是王爷,我想出宫建府,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舅舅肯定也会答应的。”
高沅回答的语气生硬,梁千业也不恼,语气温和地哄着问:“殿下可是在宫城当中受了什么委屈?”
高沅眼眶又通红了,谢漆在他他背后不远处,光是听到他的呼吸声都能听出是他又哭了。
谢漆平生最怕人哭,一见高骊哭便觉得肝肠绞痛,今天下午的短短时间内,一口气听到高沅哭了好几遭,却是心肠冷硬,毫不同情。
“三哥……我不要再留在宫里了。”高沅呼吸不稳地沙哑道,“再留在那里,我不死即残。”
谢漆在心里默默地给他补充道,不对,你已经残了。
天阉了。
*
傍晚,夕阳西下,御书房中吵吵闹闹的大臣,奋笔疾书的侍笔们全部都告退了,唐维是最后一个走的。
等空无一人了,龙椅上坐着的皇帝陛下依然没有动弹,而是呆呆地出了许久神,而后,他试探着在书桌的暗格里摸索,掏出了一个熟悉的匣子。
他打开来,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其中的鼻烟壶。
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他若无其事地把匣子放回了暗格里。
他起身站起来,想走出御书房,回去他的天泽宫。
刚走出几步他便在平地踉跄起来,然后他在原地猛烈地甩了好几下脑袋,如梦初醒似地摸摸自己的脸。
高骊干咳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不知怎的有些抓心挠肝的饥渴,眼前也一阵阵发黑,脑海当中是徘徊不去的杂乱记忆。
“来人……”高骊抓着喉咙叫人,叫来了在外面离得最近的起居郎薛成玉。
薛成玉臂弯里还夹着本手册,屁颠屁颠地跑来热情追问:“陛下有何吩咐?对了陛下,宰相大人走之前说今夜是那位谢姑娘进宫的日子,下官既然是起居郎,当然是有义务将这样的事情记载下来。今晚下官能不能继续在您身边伺候笔墨呢?”
高骊头疼欲裂地挥手让他先给自己倒杯水,薛成玉看出他精神状况不太好,连忙先去倒杯水过来:“陛下您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下官帮您叫个太医?帮您叫个太医后,您让下官今晚继续记载可以吗……”
高骊听得耳朵嗡嗡的,一口气把他倒来的水牛饮完,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知道了,可以可以!”
真是个烦人的碎嘴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