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眉心微皱,上台阶时要拨开他的手,却忽然被大门里一阵从内到外刮过来的狂风扑了满脸,刺激地扭头打了几个喷嚏。
高沅一条腿还跨在台阶上,笑出声来嘲笑他:“怎么,你得风寒了?”
谢漆忽然反手将他拽下台阶,捂住鼻子皱紧眉头,小指盖不住唇边朱砂痣,眉眼愈发绮丽得惊人,高沅晃了一瞬眼,他就把自己推开了。
“全部在门口等候。”
他看到谢漆三两步便掠到了大门口那里,把刚刚进到庭院里面的人喊出来。待其他人都退回门口,他自己从怀里掏出了块面纱绑在脸上,高沅刚急匆匆地跑上台阶时,便看到谢漆自己一个人进了府宅里,一个眨眼间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高沅要追上前,反被梁千业拦下,惹得他愤怒地痛骂其他官员:“杵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
“小王爷息怒,是那位侍卫不让我等进去。”那宗室不住弯腰,“他说是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先去替小王爷探探路。”
高沅神情才好了一些,焦急地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一刻钟后,等在门口的众人忽然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到了,在那府宅深处涌起了一堆蝙蝠,它们盘旋在半空,浑如一股送丧的黑浪。
高沅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放声朝门里大吼:“玄漆!谢漆!”
刚叫了十来声,那身影就出现了。
他走到庭院时动作粗鲁地扯开了脸上的面纱,即便身后是那样吊诡的环境,因着这么一个人走出来,鬼境似乎都被衬托成了仙境。
高沅还是在叫他的名字,谢漆皱着眉头到众人面前去:“听到了,别叫。”
高沅将他从上到下看了数遍:“里面都有什么?”
谢漆没看他,转向了工部的官员:“劳烦大人兵分三路,一去京兆尹报案,二去大理寺,三进宫上报,兹事体大,不好拖延,此处先封锁起来。”
“怎么了?”高沅急忙跑到他身边去追问,“你带我进去看。”
“小孩子家家看什么看。”谢漆皱着眉飞快地骂了一句,继而要轰走他,又把高沅整得牙根痒痒。
他怒气冲冲地不走,谢漆扫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又继续向工部官员说话。
“府宅深处吊了一百二十七具尸体,地面上还有四十二具。年限有远有近,最远大概是四年,老少青壮都有,太多的尸骸积在里面,引来了成群的蝙蝠和腐鼠,其中毒气浓厚,恐怕需要调配许多仵作和医师来。”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懵了。
梁千业第一个回过神来:“此处是宗室的地,怎会有这么多的……骸骨?”
谢漆想起那飘洒满地的泛黄雪利银钱欠条,闭上眼说不出太多的多余解释:“等上边派人来调查吧。”
何家死不足惜。
他无意识地蜷起指尖,手忽然被握住了。
一回头便看见了高沅那双又浊又清的眼睛。
他问他:“你看到那些东西,怕吗?”
第66章
“你怕吗?”
高沅揪着谢漆不放,谢漆抽出手挥手想让他走远点:“我身上有腐气,离我远点。”
谢漆转身一走他却紧跟着:“我怎么没闻到?”
谢漆懒得理他,找了腿软的宗室要了这选址宅子的平面图,展开看了片刻圈出宅中西北角的一排厢房。
高沅又不依不饶地问他:“你数了一百多具尸体,真的不怕?是杀人如麻了见惯了?”
谢漆看着图纸,眼睛阖了片刻,睁开眼看向他:“是啊。我在王爷这个年纪时已经杀了能堆满一个乱葬岗的人数,行了,你满意了吗?”
高沅表情微变,看他走到哪就跟到哪:“我不是来捣乱,玄漆,你犯不着这么抵触我。你跟我说说,里面为什么那么多尸体,是被人杀了丢进去的吗?”
“不是,基本是自尽的。”谢漆刚说完,梁千业也过来问明情况,他便指了图纸的东北墙线,“这里位置偏僻,太久没有人来维护,墙边有破损,大抵最开始是被一些流民钻进来当避难所了,可惜避难不成,遂一死了之。”
高沅伸手戳他戳的位置:“为什么要跑到这里面来寻死?”
谢漆看向梁千业:“梁公子走商,应知道何家在民间设有不少钱庄,开了一个叫雪利银的应急账吧。”
梁千业眼皮一撑,一时之间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还不起那债,所以纷纷以死来勾销账务了。”
高沅看他们说话脸上俱是不爽,挤进他们俩中间问起梁千业雪利银的由来。
梁千业简单解释一通:“何家钱庄在好些年前便设了这个雪利银,供民间有急需用钱的去借。期限一到便得还钱,除了归还所借数额,还需得还数额增生的利钱,借的越多还的越多,借的越久也还的更多。起初雪利银规定的还利不多,民间借的人不少,到得后来,如今的何家主上位,雪利越来越高,前面所借的人还不上,越拖所欠越多,道便越走越窄了,许是到了最后走投无路,欠债者便以死了之了。”
高沅匪夷所思地只看谢漆:“只是没钱便要跑到这里来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在身在,还能找不到活计?”
谢漆不太想和他说话,把图纸折好递给梁千业,自己快步走远去通风口的位置吹吹风,散一散身上隐约的腐气。只是眼睛虽然眺望着灰蓝的天,眼前却不时晃过方才清点人头的场景。
一百二十七具上吊的,四十二具以其他手段自尽躺在地上的,腐烂的,破败的,新近的死不瞑目的,旧亡的眼珠被啃噬殆尽徒留眼窝的……骷髅和腐尸不会说话,他们只是死前张着嘴。
谢漆伸手捂住口鼻,眼前忽然有些发黑,顾不得脏乱快步到台阶的边缘去坐下了。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了许多过去的记忆,他人生当中杀过的人,处理过的尸体,那些模糊或清晰的面目突然都在脑海中苏醒过来,编织成一张滴落着粘液的蛛丝网。
旁边忽然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谢漆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了高沅的脸。
“嘴硬什么啊,你看了那么多死人,现在肯定害怕了不是吗?”高沅皱着眉头盯着他,手里不知从哪要来了一个水壶要递给他,“你喝口水压压惊吧。”
谢漆当即用手背把水壶抵了回去。
高沅虎了脸:“为什么不喝我给的水?”
谢漆冷道:“我怕里面有烟草。”
“你!”高沅五官扭曲了些,咬牙切齿地把水壶咚地放在一边,“我真是想掐死你!烟草融不了水,就算里面真有烟草又怎么了,别人千金难求的极乐,到你这里来却变成蛇蝎的毒了吗?”
“对。”
高沅气得不知道要如何发泄,手都要把水壶捏爆了,忽然又听见旁边冷冰冰的一句:“王爷最好少抽点。”
高沅心里变畅快了,嗤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结果说罢,他便抓着谢漆的手臂站起来:“不要坐这里,去车上,这座宅子里的事情你给我说仔细些。刚才过去报案的人要抢你的功,要那宅子里的异样报成是我发现的,那群蠢货。”
谢漆听到这倒没觉得是什么抢功,那工部的官员大概是以为他是高沅的侍卫。再者用高沅的王名上报更能闹大,最好让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让何家彻底压不下来,趁此机会让吴攸为首的那群人定罪何家。
想到这里他有心要将里面的异状跟高沅说个清楚,便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到马车边时坐上马夫的位置,示意有什么话就在车外讲。
高沅气得歪着鼻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本王真是服了,就不能到马车里面说?”
在马车外才能看到府宅里外的情况,谢漆想等上边查案的人过来,随口便用了方才的理由去敷衍他:“我怕马车里有烟草。”
高沅表情一僵,别扭地坐上了马车前的左位。
谢漆看着他的表情无言以对。
……他娘的,车里还真有。
“你为什么对我吸烟有那么大意见?”高沅闷声,“你又没有碰过,何以断言那不好。”
“你下次再饥/渴地想抽烟草时,自己拿个镜子照照,看你那副表情是人还是鬼。”
谢漆眼睛看着府宅前封锁的军队,吹了声短促的哨子,没过片刻,矫健的苍鹰影子在从空中出现,呼啸着朝他飞来。
谢漆屈起右腿踩在马车上,目光跟着大宛,看它咻地停在了自己膝盖上,炯炯有神的黑豆眼一眨一眨。
高沅被大宛吓了一跳,看谢漆从怀里拿出了小小的纸笔飞快地写着什么,便伸手想去摸一下鹰的脑袋,结果谢漆头也不抬地倾斜了右腿,高沅除非歪过身子,否则手便够不到了。
可他不愿意歪着身体伸长手臂,便只收回了手,还要把气撒在谢漆身上。
谢漆对他阴阳怪气的话置若罔闻,写好了小纸条卷起绑在大宛的鹰爪上,随即故意伸手抚摸了片刻大宛毛茸茸的脑袋。
大宛乖顺地歪头给他摸摸,跟他一样不瞧旁边的高沅一眼,最后强壮的双翅一展,又轻巧又凌厉地飞上天空了。
谢漆送走大宛后没有把右腿放下去,踩着舒服,索性伸出右手搭在右膝上,侧首打断高沅喋喋不休的垃圾话。
“王爷想知道府宅里的什么?具体情况我刚才向那位工部的大人汇报得差不多了,梁公子应该也和你解释了不少雪利银的高债,所以你现在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高沅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视线不由自主地去捕捉他唇下那颗朱砂痣,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要问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想和他多独处,多说话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是不知道。
“我会来到这个宅子的事情……全都是巧合吗?”高沅口干舌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这一切不会是早有预谋的吧?”
谢漆眉尾一扬:“你还真是多疑。”
高沅看着他,嗓子眼发紧:“是巧合就行。”
“那也说不准。”谢漆又摇头,“那些被雪利银的高债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如果没有被人引导,不一定会前赴后继地到这里来,把一块宗室的大宅子当乱葬岗。假如从一开始他们便是被指引好的,这一块地方迟早会被发现,时间早晚而已。”
高沅愣了愣,片刻才开口:“那些尸体是要让其他人来查何卓安的雪利银,用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去打击何家?”
谢漆没否决,没一会又听高沅上扬的语调:“让大理寺接管,那不就是要让我舅舅他们来查?何卓安之前和我们梁家关系不错,最近倒是有些紧张……”
高沅自顾自地嘀咕了半晌,等到他捋得差不多的时候,抬眼便看到了谢漆出神地望着虚空,虽然面无表情,但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悲凉的阴翳。
高沅不觉放轻声,像是怕惊扰到了他:“你在想什么?”
“走投无路的人真多啊。”
他又听见谢漆发出了那种让他心肠千回百转的悠悠轻叹。他才听见三次,心中莫名有一种冲动,想把他关在某一个地方,叫他天天这样叹息给他听。
高沅紧张得吞咽:“是啊,你见过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对吗?”
他看到谢漆还是那副出神的表情,只是脑袋不觉向右边歪了一下,浓长的睫毛垂着,明明近在一尺之间,却忽然好像远隔了天涯海角。
“我有个下属,年幼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上欠官府的税,下欠钱庄的银,走投无路,就把几岁的儿子卖了。兜兜转转几路辗转,最后为霜刃阁买下,一进十年,拼死拼活地训练,后来成了第一个跟我的下属。”
高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看到他伸手捂住脑袋,臂弯里露出小半边苍白如雪的脸庞。
“世上走投无路的人那么多,穷人命多艰。”谢漆复杂地瞟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你们世家在,我们故此命途多舛,走投无路。”
高沅当即皱起眉:“什么叫做你们世家?如果没有世家的统领跟庇护,那些蠢货能知道什么?人有三六九等,他们生来便是下流,要怨怪也只能怨怪胎投得不好。你说什么‘我们’,你又跟他们不一样!”
谢漆便不说话了。
他转过头去看那府宅,高沅干瞪着眼看他露出的小半截苍白脖颈,不知为何,感觉和这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可是他们生来便是远隔天边的,就如他刚才自己所说的,他生来姓高,他注定在万人之上。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霜刃阁出来的九流之辈,是卑贱的和狗没有什么两样的奴隶,他为什么会有想和这个人拉近距离的念头?
谢漆看到京兆尹先派人到了,料想时间差不多了,头也不回地问他最后一遍:“王爷还有什么想问的?”
结果听到高沅脱口而出:“你来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