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女郎们看着她们从交往甚密,到秉烛夜谈、分镯而佩、易簪相换,再到开始争吵、意见相歧、背道而驰,最后到决裂分离。
记忆好的女郎还记得,梅之牧四年前最后一次来拜访,来的时候穿的是初见的道服,走的时候穿的是何卓安的旧衣。
而一个月前,梅之牧再度出现时,身上就是那洗得发白的一身旧衣,四年了,不知是穿了多久,总而言之是旧得看不出布料的原本底色。
何卓安也根本没有认出来,拉着她的手回府时,踏上门槛便说要替她换几身新衣。
那两人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念旧。
此刻何卓安自己一个人卧在寝屋中的太师椅。
四年前梅之牧离开,她将与梅之牧有关的东西全部摔了个粉碎;昨天她又走了,她倒是想搜出与她有关的东西来摔,可是除却手腕上一串耐摔的佛珠,再没有与她相关的东西留着了。
她只好安静地在寝屋里一个人呆着,思来想去,找出了当初梁家送来的一系列烟草,按照时间先后,一盒盒享用了。
梁家六年前才研制出这等享乐物,先在东边的旁支领土上试验,研制一成,便自觉来找何家,低声下气地想开路走商。
彼时她也不把这么个小玩意当回事,烟草算得上什么东西,上流的贵胄们要雅物,天南海北的珍奇都由何家牵线,她一声令下,一字传千里,要什么没有。
现在独坐时想用一些东西来消遣,可自己所拥有的都腻味了,想起之前用过烟草的人对此物的夸赞,便放下戒心,来尝个迟到的鲜。
从梅之牧开始走的那一刻,她翻出烟草来开始抽食,一夜半日过去,不曾入睡见梦,眼前却自有海市蜃楼的实境。
她手中持一杆雕花烟,看着火星在眼前一闪一灭,薄雾拂到眼前来,胸腔中弥漫飘飘欲仙的放松,脑海中轻描淡写地想起了无数业已遗忘的记忆,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生已经这样的漫长了。
长到即便眼下就死去,也不需要感到任何的可叹可惜。
她享用过人间数之不尽的荣华。
极东的何家开蚌村,每年下潜死几百来号人,开得杂珠百筐,莹润珍珠几壶,千里快马运来,最好的先过她的眼。
极北的何家采药村,每年攀岩绝壁摔死百来人,采得峭壁名药几十斤,千里快车送来,最好的先入她的腹。
她享受过十年俯视他人的成就感。
那些少年时期曾经看不起她的人,最后不是跪在她脚下,就是弯腰鞠躬将头弯进泥土里,任由她言笑晏晏地冷眼俯视。
便是如今的姜云渐,最初也未尝没有对她施以蔑视,但她从容不迫地用这十几年时间,把姜氏训成了最死心塌地的一条狗。
便是少女时期被幽帝以“貌若无盐”一句话而退婚约的耻辱,也早就在幽帝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处处倚仗世家扶持的低头里消逝去了。七月七韩宋云狄门那一天的比翼楼,还是幽帝在私底下央求她出银钱,她张口施舍一个好字,才得以建起来的高楼。
她不似梁奇烽,梁奇烽能对昔年公主高幼岚泼面的一盏热茶耿耿于怀数十年,而她早就不在意了。
烟雾一口接着一口吐出,她在雾里看到了自己鲜花怒马的过往,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掠夺国中无数资产来豢养自家旁支,来扶助无数女郎,来实现自己凌驾千万人之上的痛快过往。
她又想到抱着梅之牧时,她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叹息。
“我自私自利,不见天良,可憎可恨的卓安啊。”
一想到梅之牧,何卓安就没能忍住咳嗽出来,烟雾呛得胸腔充满烟花焚尽过后的灰烬味道。
视线穿过迷雾,看到枕榻上还维持着梅之牧走的模样,乱糟糟地卷成破烂的一团。梅之牧那身被撕裂的旧衣裳随意地堆在床角,完好时寡淡陈旧得像僧衣,撕碎后才有了几分潇洒的旷达。
梅之牧走时只能去拣她的衣裳蔽体,找来找去,无奈地叹息都是华服,不如赤足赤身走出去算了。
她嫌她事还是这么多,爬起来去开密室,翻出压箱底的一身旧道服,是梅之牧四年前撂狠话诀别那夜后留下的,走得匆忙,不知有意无意留下,总之还在,现在重见天日。
“这不是也撕碎了?”梅之牧接过旧道服时展开看看,准确地抚上记忆中撕裂的开线处,摸到了肉眼看不见的补丁和针线。
她不答,看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穿回旧衣,心想这回撕碎的衣裳就不用补了,没那必要。
梅之牧要走,她指向密室内的私账冷声:“也带上那册子,算是嫖你的定金。光带着何家十三州旁支的烂账去检举我有什么用,最有用的还得是我自己的账。”
梅之牧泰然自若:“这么久才付定金,换做是一纸雪利银的账单,得赔到倾家荡产吧。”
她冷笑道:“这会不正在倾家荡产么,差不远了。”
“差得远,取自国中还国中,却不是还我的。”梅之牧认真地把私账取来,看也没看便往袖中卷,随意道:“我还是让白嫖了。”
她原想要让梅之牧难堪,结果转了一圈还是自己难堪,懊悔想着,跟她做什么都行,为何偏要和她做口舌之争。
梅之牧说话间找到把剪子来,走来摩挲她柔顺的乱发。
她冷喝一声作甚,便见梅之牧剪去了一缕青丝,老神在在道:“这才是我应得的嫖。资。”
一时无言以对。
见她真的将走,又忍不住冷笑:“这回怎么不说一番动听的决裂话了?说说。”
“想听?”梅之牧打开了门,冷风吹肩上半短不长的发,明明她年岁比自己小,却早早生了银丝华发,“不说。”
梅之牧迈开一条腿往外走,她叫住她怒喝:“凭什么不说?”
“凭我们和好了。”
她就那么随意懒散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
还是走了。
为了送我去死而走了。
何卓安一边想一边敲掉烟杆的灰烬,想到天与地,日与夜,聚与离,荣与贵……想到梅之牧的头发,兜来转去地觉得吃亏了,也该剪她几缕的。
也许那样下到地府去时,阎王询问婚配与否,也能答出个所以然来。
正此时,寝屋的门被敲了,门外传来微哑的声线:“在下御前侍卫谢漆,叨扰了。”
看似礼貌地打过招呼后,门被踹开了。何卓安镇定自若地继续抽烟,抬眼看看来的是哪个人形的阎王。
却是个形貌昳丽的生面孔。
*
谢漆稳住了高骊,找了何家府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何卓安的所在,随后一路找到这寝屋来。
怕高骊再出什么事情,于是他在前面先开门,一推开门就嗅到屋里充斥着那股子令人发寒发厌的烟雾,当即沉着脸反手把高骊推远:“别靠近这里!里面全是烟草!”
高骊直接被他推到了阶下,打了好几个趔趄,赶紧一手捂住自己鼻子,一手举起示意投降,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你也下来!别被那劳什子沾到了!”
谢漆在衣服夹层里面到处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块浸润了药汁的面纱,三两下绑在脸上,朝高骊竖了个大拇指:“我装备多,不怕沾染,你有前科,不许靠近,等我说你能进你才能进来哦。”
高骊:“……好吧。”
谢漆这才转身踏进屋中,一进去就看到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身齐整的朝服,却披头散发的何卓安。
“御前侍卫也配进我的领地?”何卓安手里的雕花烟刚好抽完,她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转身要从旁边的桌子上再开一个新匣子,里头装的是今年最新的梁家云霄烟。
谢漆二话不说解开腰间的刀扣,连刀带鞘伸去,转手一阵花里胡哨的翻转,刀鞘将那桌子上的匣子挑过来,匣子在空中转过一道弧线,翻滚两下落到了他静候的另一手上。
何卓安已经抽完了满地空盒的烟,最后一盒云霄烟被他挑过去,也不起身,只冷冷地坐在太师椅上看他。
谢漆带着匣子到她寝屋的窗边去,用刀鞘敲开了窗,让屋外的寒风吹进来,尽快驱散着屋中蔓延不去的烟雾。
“在下霜刃阁影奴谢漆。”他站在窗边转过身来,逆着风把手里的匣子丢到窗外去,“自幼在霜刃阁阁中度过十一年,家师是阁主杨无帆,听过家师曾经讲过,霜刃阁是由七大世家一起出资扶助的,推表及里,我也曾在那十一年里受过何家的供养。如今七大世家中最有名的何女官即将走入万劫不复之地,带着最受万人瞩目的何家走进地府,是以我想来瞻仰一下,何女官最后的垂死之姿。”
何卓安笑起来:“想起来了……你就是那皇帝的禁|脔啊。”
第74章
谢漆听到禁脔一词并不生气,不爱才会生气,真心喜爱的,他可以坦然地把与禁脔类似的词当做他与高骊之间的情趣。
不过刺一刺还是可以的,他笑了笑:“比不得梅姑娘颖悟绝伦,能在女官心中占个自交私账的分量。”
梅之牧到大理寺交出何卓安私账一事,他猜想着不是窃取的,是何卓安主动交出来的。至于为何会主动交出,一者是她一人账不知牵连多少其他几家的阴私勾当,直接鱼死网破捅出去,还能赌一赌吴攸为首的权臣们会出手捞人捞己。
但看高骊噔噔噔跑来的速度,吴攸怕是更想看何卓安原地入土。谢漆猜他会找个光明正大的替死鬼来兜何家的一堆烂账——已死的宋家。
宋家死得又早又好,最适合拖出来鞭尸背锅了。当世还会因宋家而波及的只剩下原先的六皇子高琪,和他的绛级影奴罗海。他们最初的处置是被发配进护国寺守一世的高家牌位,但早先唐维等人在暗地里查探到吴攸派出棋子去和留守长洛当质子的云国二皇子云仲玩谍中谍,谢漆一听这一条线索便想到那两人。宋家背的锅越多,声名越狼藉,高琪在云仲那边越能受信任。
一石几鸟的事。
二者交私账,说不好是不是何卓安料定自己一败涂地了,穷途末路直接自掘坟墓,简称女权臣玩了这么多年玩累了,不想玩了。三者则看交账的人,因为是梅之牧,所以可以交给她,死在知音手上,大有刎颈之交的意思,大好头颅送知交。
谢漆猜想最主要的原因还得是第一条,结果何卓安的反应是愠怒的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她相提并论。你主子又是什么货色的傀儡,也配拿来和我比较。”
谢漆默默品了片刻。
她说他是高骊的那什么,转头就将自己和梅之牧的关系代入他们的。
原来如此。
那倒是明朗到好办了。
果然,只要是人便有软肋。
谢漆笑了笑:“梅姑娘确实风采卓绝,只可惜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却要困居天牢,来日或许还将与女官共上断头台,真是让人唏嘘啊。”
何卓安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透露着一种想要隐忍,但又着实克制不住的复杂,只用右手拨动左手腕上的佛珠来掩饰些许波动,冷笑:“咎由自取的蠢货,活该。”
谢漆扫过她眉宇间那一抹掩盖不去的阴郁,轻飘飘地说:“一想到当日梅姑娘用来写文章的手,现在正在被梁家的酷吏们用刑具剥皮抽骨,便叫人感到痛心。”
梅之牧的手。
何卓安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动。
她失手折断过梅之牧的左手小指,两次。第二次是四年前她走的那一夜,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梅之牧的哭声,想来必然很疼。
这一个月的相聚以来,她无数次摸索过梅之牧的指骨,不知是不是第二次折断时没有及时接回去,总是无意识地弯曲抖动。
梁奇烽为首的梁家人是些什么手段,她在十几年执宦生涯里不是没有亲眼见过。印象最深的恶心腌臜事是某一年在梁家参与世家聚会,梁奇烽兴致顿起,向来参会的世家主们展示了他最得意的一件“藏品”,那是某一个人的手骨,光是从骨头上来看,那只手的指骨修长有力,是男人的手。
有断过再接合的痕迹。
梁奇烽当时喝了醇酒,向来缝紧的嘴被酒精的银针划开了裂痕,得意扬扬地在那里吐露了当年磋磨某个阶下囚的手段:“我打断他那条腿三次,接了打,打了接,见他无动于衷,想着腿骨粗壮不易疼,转而便去敲他手骨,一寸寸地打下来,那声音,可真是太动听了……”
何卓安想到那只高氏的手骨,再也没能忍住,死死抓着左手那串佛珠,感到一种刻骨的异体锥心之痛。
谢漆逆着风靠在窗台上,语气认真的话语随着风飘到了何卓安耳边:“何女官,你我做个交易如何?很简单的情报互换,你来解答我的疑惑,我替你到大理寺天牢里去走一趟,你是要梅之牧毫不痛苦地好死,还是苟且偷安地活下来,我都能替你做到。你何家眼下无人可靠,姜家主根本不在意梅之牧死活,能进梁家掌控的大理寺去处置梅之牧,除了我,没人能帮你。”
何卓安抬起眼皮看向他,好似有什么用东西压在千顷镜水下。
片刻的寂静后,谢漆知道她默认了,抬手抱拳一让:“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想问问执掌何家这么多年的你,可知道,霜刃阁最初建立的目的是什么?”
谢漆自在护国寺见过两次“鬼”,心里便留了位置扎这根刺。
当初在护国寺的青天白日幻境里,他看到那血红色繁花开完即枯的千枯树,还有在树下抱着用花瓣缝制的人偶的碧眼国师,那人自称“阿然”,谢漆私底下翻找过护国寺历代以来的国师名单,没有一个名字是带着“然”的。
但高家却有,而且是迁都的晋国开国君主,建武帝萧然,令后代改姓为高的那位初任晋帝。
谢漆深知自己是重生而来的怪力与奇迹,转念假设这人间能存在更多的怪力,便觉有些地方能说通了。
他翻查透建武帝萧然在位时办过的事,庞杂的迁都、建国、立制等事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足以令一个史官穷尽一生去证实史料的蛛丝马迹。正因萧然办过的宏大正面事迹太多,以及灯下黑的缘故,谢漆起初忽略了一点,直到后来因青坤的出现,发现整个霜刃阁因为他成了皇帝的影奴而出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处置,便开始疑惑起霜刃阁建立的意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