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指了自己太阳穴,好看的眉心蹙起一点:“师父并不希望我一直拘泥过往,脑子告诉我要相信师父。”
方贝贝懵逼:“阁主这是想干什么啊……”
“想保护我吧。”谢漆往后一仰靠在冰冷的石林上,方贝贝不错眼地看着他,感觉他身上充斥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心态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不像当初韩宋云狄门之后的谢漆,眼里总是荡着若有若无的冰冷森寒。
谢漆屈左膝跷上右腿,孩子气地晃晃脚踝:“师父希望我留在霜刃阁别出去了,我本就熟悉这里,以后在阁里岁月静好地养老也算是一件乐事。而且,阁里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明白,若没有霜刃阁收留我,我大约活不到眼下,人生天地间不好忘恩负义。师父还有些担忧没说,但我感觉得到,一旦离开,我便失去霜刃阁庇护,料想是我失忆前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一出此地界,恐怕就会有人来取我狗命。”
说着他看向方贝贝,朝他捏出了个鬼脸,笑道:“其实你也是,贝贝,你还不能走,山外有人会对你不利,阁老拘着你是想保你,我感觉得到。”
方贝贝看他捏鬼脸顿觉稀奇:“感觉感觉,怎么,你现在都凭着直觉判断吗?”
谢漆屈指打响指,大拇指沿着眉心往上滑过,神采飞扬:“是啊。记忆可以忘却,可以篡改,但感觉不会骗人。”
方贝贝想了想,质疑道:“阁主希望你不出去,那你最好就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继承人,那你七拐八绕地从我嘴里打探外界的情况又是什么动机?”
谢漆唇一抿,指腹按上了唇边的朱砂痣,拽起方贝贝起来继续练刀了。
他只是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终有一天,他还是会穿过一层层看不见的壁垒离开。
叠加在脑海里的无形禁锢也罢,明确的山外危险也罢,忘却一切也没关系,有归心似箭,就必有归去之时。
在此之前,多捡捡失去的武功,多知晓外界的时间流速与要紧诸事,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
方贝贝握着木刀喂招,僵持住时好事地问:“对了谢漆,你认感觉的话,那你听到皇帝……”
“嘘。”
谢漆让他闭嘴。
高骊两个字还听不得。
一听心里就如掀起惊涛骇浪。
*
谢漆离开暗室回到地面的时候,霜刃阁正处在一年当中景色最美丽的季节。
他来到地面时看到洒落的枫叶,拾取一片好看的枫叶回头问杨无帆:“师父,现在入秋啦?”
“是,九月了。”杨无帆捡起一片五角的枫叶,抚着叶子上的脉络,还没抚尽,口鼻忽然流淌出血,滴落在枫叶上交相辉映。
谢漆连忙低头搀住他,看着杨无帆手背上的血珠出神:“师父,你……”
“没什么大碍。”杨无帆草草擦拭过血迹,反手扣着他前往霜刃阁的群刀冢。
说是群刀冢,其实只是一块落叶飒飒的林间平地,没有一块墓碑,只有一柄又一柄用铁水浇筑进地底的刀柄,每一个刀铭的名字就是一具白骨。
谢漆看着那些林立的刀柄,垂着浓密的长睫半跪下,抚摸过各种玄绛青缃的刀铭:“没有坟包和墓碑,只有刀证人名啊。”
“是的,刀在人在,人死刀存。”杨无帆带起他去到群冢的后排,蹲下后抚过手边的刀铭,“小漆,师父时日不多了,待我咽气,你将我的玄帆刀浇筑在这里即可。”
谢漆低头看杨无帆抚过的残破刀铭,念出了刀铭上的字:“玄坤……”
杨无帆应了一声嗯,不想主动解释刀的主人对于自己的意义。只因深刻到荒谬,深刻到他在二十年失忆里还隐约记着这么个人,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照着感觉训导雕琢,一个直接命名为坤。
深刻到即便忘记了,心魂还是留着顽固的无形烙印。
谢漆忽然问:“师父,来日你想和他做邻居,这是你以前喜欢的人吗?”
杨无帆原本只是怀念地摸摸刀铭,被他直白的话激得手背一抖,这细微反应让谢漆捕捉到了,他当即歪过脑袋来追问:“师父,这不是你友人,是你心上人啊?”
杨无帆面无表情,一句一顿,一顿一重音:“不是。是死对头。不死不休的那种。”
“您骗人哦。”谢漆挪到他身边笑,“原来师父年轻时也有心上人,我还以为师父是圣人,是和尚。”
“都说了不是了。”杨无帆心想,他不是圣人是恶徒,不是和尚是刽子手。
谢漆笑起来,照问不误:“师父,玄坤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走得早吗?我见过这位师伯,还是师叔吗?”
杨无帆默默片刻,撩衣盘膝在刀柄面前坐下,望了一眼斑驳红叶的天空,缓缓地说着话:“是师伯,他在三年多前殒命,葬身在北境的大雪里,捐躯赴国,死得其所。”
谢漆跟着坐在他身旁,仰头也望烈烈火红与苍苍灰白交织的苍穹:“师伯怎么去了北境啊?”
“二十年前离开了。师兄弟各自为主,而主子彼此仇对,是故我们也兵戎相见。”杨无帆眯起眼睛,经年记忆历历如新,“那时他逃出长洛,我一路追杀,他在马上一路逃奔,血流了很长的一段诀别路。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候,是两刀相砍的时刻,每一刀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我追杀了四天,追杀到其他影奴暗卫全都跟不上了,我夺了他的刀,用我的马交换……然后目送他孤身向西北,带玄坤刀回来复命。”
“您放了师伯啊。”谢漆轻声,“后来师伯到了北境去守边疆么?”
“是啊,他化名戴长坤,一路向上当成了北境军的将领。”杨无帆笑了,语气里有迟暮的骄傲,“师父的师兄本来就是个能人。都城中守一人,边疆上守一族,往后千百年青史,他戴长坤都是留名的英杰。至于不见天日的影奴玄坤,我记着就够了。”
谢漆吁了口气,但很快意识到什么:“师伯能在北境待十几年,当到将领都不被人查出身份,是您在长洛替他伪造假身份么?”
“是啊。给他伪造了个生于长洛东区,长于三教九流的潇洒游侠儿身份,他少年时就常嚷嚷要去仗刀江湖。”杨无帆轻笑着,随后想到其他,看了谢漆一眼,“他这假身份寄存在霜刃阁,还让你闹了乌龙。你没失忆前私底下找生父,凭借着戴长坤这个名字背后的假经历,一度以为他是你父亲。”
他说的是谢漆在模糊时坦陈的前世之事,他曾挖掘戴长坤一坟来认骨认父。
而眼下的谢漆全部忘却:“是吗?是我病急乱投医,急着拉个英雄来当敬仰的父吧。”
杨无帆抬起手摸了摸他发顶,有太多的抱歉无从道起,一句对不起未尽,喉头忽然涌上了无尽血,猩红溅在了玄坤的刀柄上
谢漆搀住他,手上也溅到了血。
*
九月初九,去年此时晋国新君继位,今岁重阳日,霜刃阁新主交替。
谢漆亲手把古朴的玄帆刀浇筑进了玄坤刀的一侧,刀锋不再争锋相对,只剩下温润的刀柄并立。
埋好刀,谢漆伏地跪拜了许久,心中有一处巨大的空洞,随着恩师的逝去,空洞之处越发广辽。
天黑时谢漆还没起身,秋雨清凉和落叶一起洒落,方师父带着玄漆刀,撑伞来劝他:“谢阁主,你身体还不好,积毒不易除,左膝有旧伤,跪久了,明两天只怕又要卧床不起了。”
谢漆缓缓仰起脸来,身上穿着缟素的白衣,雨水在眉眼之间滑落,浸透了人世的凄怆,恍然得像误入人间的迷路鬼魂。
他沙哑地问:“阁老,你说师父当初继任时,会像我现在这样彷徨茫然吗?”
“会。”方师父没有凝滞,“他当年比谢阁主更无措。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顺遂地掌管了二十年霜刃阁,您也可以的。”
谢漆撑着地面站起来,右手捂住了侧颈上的残留青斑,也按住了剧烈跳动的脉搏。
他转身走出群刀冢,飒飒枫林外,剩余的六个阁老站在为首处提着刀朝他行礼,阁老们身后是上千新一代的少年影奴,再往后,霜刃阁的附属阁网罗阁派来了数千只信鹰信鸽,满山的地上人和枝上禽。
方师父把玄漆刀呈给他,谢漆接过,提着扣好的长刀穿过人潮。刀鞘垂在地,拖了一路命运的齿痕。
*
九月九的深夜,两只鹰不安分地站在天泽宫的爬梯上,悄无声息地互啄两下。
窗外打更声悠悠传起来,低着头坐在爬梯夹板上的帝王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环顾过一圈空荡的天泽宫,除了夹板上的两只活物再无他人。
安静半晌后,高骊紧握着左手的念珠走下爬梯,走向那空了许久的孤枕。走过沉窗时,有轻微的敲击声响起,那响声让他想起当初在吴家偏宅寄住时,谢漆夜深露重来叩窗拜见。
他松开攥得发白的左腕,到窗前打开窗,窗外是一只壮硕的老鹰,利爪有一截天生凸出,杀害力很强,小黑和大宛每次见它来都夹着翅膀飞到天泽宫的房梁上躲着。
只有高骊发疯似的渴望着它天天来。
老鹰的利爪上缠着从霜刃阁总部送出的讯息,每一月来一次,带的都是画像。
第一幅画是二月的谢漆,画上人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垂着眼眸没有抬头,脸上多了一处青斑,落款只有“甚好”两个字。
第二幅画是三月,画上谢漆低头靠墙站在一扇天窗下,手里拿着出鞘的玄漆刀,是最让人感觉窒息的一幅画。画上的谢漆像是一个活人被生生摁进平面的世界,天窗上似乎有无形锁链垂下穿过他琵琶骨,落款是“略有不适”。
后来的画是逐渐变好的谢漆,坐在台阶上望天的,嘴里叼着草悠闲自在的,拿着木刀练武的……都在慢慢变好。
知道他在逐渐转好,高骊才能扯扯唇角露出几缕笑意。
老鹰再次赶来,高骊手背青筋不受控制地绷起,指尖颤抖着取下了绑在鹰爪上的新讯息,仍旧是一幅画。
画上的笔触不一样了,画的是谢漆提着玄漆刀的背影,扑面而来的逼仄。
高骊看到了落款的句子,心脏鼓胀着几乎要炸裂。
“九月九,吾师死。霜刃阁新主谢漆,纸上参见陛下。”
高骊对着一句话发呆了半个时辰。
第114章
秋季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这绝对是一年当中最舒服的季节。然而刚卯时两刻,晋国的宫城就沐浴在一阵大团结的粗喘里——文武百官正在皇帝陛下的带领下进行晨练。
于是再舒服的季节都变得不舒服了起来。
郭家家主工部尚书郭铭德外貌看起来十分沧桑显老,但其实身子骨甚好,没事在家里也是能挥舞几轮大刀的,但当朝臣晨练的规矩放出来时,他赶紧以年事已高的理由上报,兼他平时低调又唯唯诺诺,在皇帝那里的印象尚佳,于是有幸成功偷懒,成为了世家高官当中每天晨练最少的大臣。
卯时四刻时郭铭德就和其他老臣挪到了休憩的地方,边喝水边看其他还在晨练的同僚们,眼神里是既同情又幸灾乐祸。
老御史瞅瞅天色,距离上朝还有些时刻,于是和左右闲聊起来:“晨练了一季,老朽这胳膊腿居然不酸胀了,家里妻儿也说我气色比以前好,哈哈。”
郭铭德连忙拍着同僚压低声量:“小点声,要是被御前听到了没准明天你就得多晨练两刻了。”
一旁大学士起哄:“御史大人难道不正是有此意?不用明天了,不如现在就去。”
老御史立马摇头:“那还是别吧,老朽还是比较喜欢看别人晨练。”
“就是,看别人受罪才有趣。”
几个人心照不宣地笑开。
三月春考结束后,放榜后朝上涌进来不少新臣,四月时内阁里头预备着推行各种新法,宰相和韩梁姜仨尚书吵得不可开交,估摸着是以一敌三有难度,吴宰相中途竟然短暂晕过去,醒来时就看到久不入御书房的皇帝回来了。
众臣正以为皇帝要回权力中枢给宰相一派撑腰,结果皇帝冷不丁地说:“宰相身体素质堪忧,以后早朝前提前一个时辰来宫城,和朕的北境军一起晨练吧。”
梁奇烽当场没绷住笑出了声。
然后就被指了:“你也来。”
梁奇烽哑然半晌,其心不愧为本朝第一搅屎棍,立马大面积扫射:“谢陛下恩典!臣以为晨练是大好之事,陛下之恩泽理应泽披满朝,文武百官都应参与进来。”
文武百官:“……”
结果,满朝的老臣少官全部参与了每天大清早的晨练。
这规矩竟然持续到了现九月,每月只有一天放假,上月是八月八,昨天九月九刚休憩,此外风雨无阻。
不喜动胳膊动腿的朝臣私底下叫苦连天,把帝相尚书悄声损了没边,年轻的朝臣对晨练无甚抗拒,春考提拔上来的新兵蛋子甚至感到兴奋,坚定新朝必将开启新气象。
皇帝本人最初并没有想太多。
纯粹是丢了老婆之后精力无处发泄,无聊憋闷伤心沉郁之下想给自己多找点屁事干。
务必保持一个良好的健康扑通心,保持到老婆回来时身心能依旧平稳。
虽说难上加难。
因着后宫空虚,春猎回来后也有不少声音上谏立后妃的,晨练规矩放开后,每有此声出,高骊隔天就把大臣挑出来,按照着训练北境新兵的强度亲自带人晨练,然后……然后该大臣就不想再议论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