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阁里的师徒和同袍没有那样的感情,而霜刃阁外的人世红尘我也没见过。我爹娘小穷苦百姓,生下我是顺其自然,卖了我也是顺其自然。我六岁进阁前,对他们为数不多的印象是在凳子上吃饭,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幽怨似乎钻进了骨头里。”
“后来我又满目见皇族见世家,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奢靡无度,位高权重的贵胄背后养了多少数不清的外室面首,有男恋男女恋女,有老爱童少爱老,甚至还有爱兽充当人的,那又算什么感情?”
方贝贝垂下手,轻声道:“反正我不明白。我要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意到这样的问题就好了,那我就单纯当绛贝,每天睁眼闭眼只需要想着主子就能心安理得。就不像现在苦恼,一生出困惑,久不得答案,浑身就跟刺挠了一样。你居然还问我,我哪里知道啊玄漆?我等着你解释都等了很久了。”
谢漆沉默地画了一半,背过身咳了好一会血沫,鼻腔倒是不渗血了。
他抓了个手炉热热冻得毫无温度的手,吐气像吐冰碴:“不知道,别等解释了,你自己找别人问问。”
方贝贝不知怎的被逗笑了,无奈得肩头垮下来了。
“纯粹的、无所求的善待,一听就让我害怕。”谢漆看纸,“可能现在的灾病,就是得到这种不该存在的馈赠之后,理应付出的代价吧。”
方贝贝想了想:“那我倒是挺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馈赠,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你觉得高沅可能善待你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都比较有可能。”
两个影奴都笑了。
谢漆一丝不苟地画着,漫无目的地想,这世间也许可以通过天赋和奋力获得许多本来遥不可及的东西,比如获得一技之长的匹夫之勇,进而获得财物,地位,权力,付出数不胜数的时间,总是可以看到尽头的所得。
唯独类似高骊那种无条件无下限的爱意,不明白怎么去获得,看不到怎样才会失去。
可能在时代与时间的夹缝里,仍有些东西超脱而上。
*
天黑时,方贝贝还是依照原本的计划,带着手下的新影奴回宫城去了。
谢漆把信托他带去天泽宫,心里隐约觉得,假如今天一点回应都没有送去,天泽宫里的大狮子可能又会蹲在哪个角落悄悄地哭鼻子。
方贝贝走了不久,刚醒时见到的面生年轻人来见谢漆,笑着朝他挥手:“还记得我是谁吗?”
谢漆裹着厚实的狐裘靠在围炉旁边喝药,看了他几眼:“你谁?”
“师哥,你这可让我伤心了啊。”年轻人笑着摸摸鼻子。
谢漆捧着碗的双手一顿,想起之前杨无帆提过,解他烟毒的一味重要药材是狄族圣女所养的金蛇,金蛇的毒液是潜伏在文清宫的师弟冒险套出来的。
他打量了年轻人两眼:“青坤?”
青坤高兴了,撩过衣摆坐到旁边去:“是我,师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想到正好撞上你发病的时候,哎呀,促膝长谈的清醒时间又缩短了。”
谢漆把药一饮而尽:“你直说。”
青坤思忖片刻,笑道:“那先和师哥说一声生辰平安吧,新的一岁顺遂无灾,病去如山倒。”
他先絮絮叨叨了不少私事,谈及杨无帆多年前暗地里收养他,是为了有朝一日以备不测,再谈及调进东宫,周遭之人各种现状。
谢漆听到谢如月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抚过唇边的朱砂痣,青坤便笑了:“少师大人唇边确实有一颗跟师哥位置一样的朱砂痣,太子最初就刺上去的。”
谢漆皱了眉,想到高瑱二字时情绪有些不稳。
“师父最初希望是高瑱登上皇位,而非现在的。”青坤单手托着腮歪头看他,神情举止看起来都有些吊儿郎当的散漫样,“高瑱年少时就是先帝属意的储君,最开始师父把师哥你拨到高瑱身边去,也是这个意思。先帝是他主子,你是他爱徒,那什么,希望你跟大家都亲上加亲。”
谢漆侧首瞟向他,迎着对方观察的目光审视回去:“说正事。”
青坤笑了,不听话的学士对待偏爱的先生一般举起一只手晃晃:“师哥别这么凶啊,反正师父不在了,我就只听师哥的,你站谁我就站谁。要说正事的话,那我就汇报喽?”
谢漆对着围炉张开苍白的十指烤手,注意到这年轻人被围炉烘得鬓角出了些汗,却没有挪远一步。
青坤甚至朝他凑近,跃跃欲试地想替他暖手:“太子今年和狄族圣女走得越来越近。”
“有多近?”
“近到圣女珠胎暗结了。”
谢漆:“……”
*
十二夜的深夜,窗外无雪,高骊从双重日回来,守在窗口看月亮,看了半宿,看到了回宫城的方贝贝。
方贝贝气色比他先前见过的时候要好上许多,看起来是在霜刃阁里养得不错。同理可得,谢漆定然也养得不错。
“陛下晚上好。”方贝贝许久没见高骊,乍然一见还是发怵,生怕高骊就着白涌山拐走谢漆之事跟他算账,赶紧趁着这个快要化成望妻石的阴沉家伙还没开口,马上掏出谢漆的信笺呈上,“陛下,阁主今天发病,不能亲自过来,便让卑职转交此物,请陛下亲启。”
刚把信交出去,他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高骊拿着信的手发着抖,深吸几口气后小心拆开,一展一铺像是跨过了漫长的铁马冰河。
纸上是一幅画,画着他穿武服坐在繁盛的山花里,眉目飞扬,五官分毫不差,卷发蓬松地随着飘散的山花飘浮。
画上的高骊脑袋上顶着一个花环,是当初在白涌山,谢漆消失前答应给他编织的花环。
山花下是一圈猫爪围着一行字:“生辰吉,与狮子同乐。”
第120章
十二日这晚上,高瑱与以往深夜才回东宫的做派不同,午会结束就回了东宫。
谢如月和往常一样需要埋头清算东宫内外的事务,偌大一个东宫料理下来条例就相当繁琐了,此前高瑱还将与东宫往来的寒门士人的一切事务交给他处理,凡寒门进东宫与高瑱聚而议,谢如月便需要寸步不离地在一旁记录。
高瑱最初对寒门中人的观感属从上自下的俯瞰,若非韩志禺此前费劲唇舌地说服他暂时向下层学子靠拢,他并不屑于与下层出身的人同坐一桌。
即便是最初谢漆作为影奴来时,从站在一侧到坐在同桌也经过了两年光阴。
今春三月春考结束,即便礼部在韩家与他的精心安排下筛掉了绝大部分的寒门,也仍然有十来个才学卓绝的名字赫然在榜。
韩志禺在去年的东区云狄朝会上认识许开仁,门阀之见崩塌,一心想把人拉拢过来,可惜许开仁直接投奔吴攸,韩家只好退而求其次招揽了许开仁的好友刘纂。
退而求其次五个字,最能戳痛高瑱,乃至韩家的肺腑。
韩氏不及后位,退而贵妃;皇子不及帝位,退而东宫;韩家不及世阀,退而末流。
高瑱失之玄漆刀,退而无魂朱砂痣。
凡此数种,不堪细思。
然而春考、秋考结束了第一轮新岁的空缺填补,高瑱不得不面对不容置疑的问题,他们费尽心思“挑”出的世家后浪就像一块块烂泥,充上各职缺时似乎只能令那位置腐蚀得更厉害。
高瑱明面与各千辛万苦才冒芽的寒门翘楚言笑晏晏,任用着,倚仗着,温文尔雅。
至于私下的真正态度,便只有韩志禺得知了。
谢如月只看得到他越来越忙,安静神伤的时刻愈来愈漫长,而自己能帮上的地方终究只是小小一隅。
偏偏仅是这一隅,他也已经忙碌到脚不沾地了。
今天高瑱这样早回来,还这样长久地坐在他桌前,无所事事地只专注凝望他,着实让他受不住。
几次询问与几次劝慰都被高瑱温和的眼神语气拨转回来。
末了,天黑,他牵着谢如月一起去用膳,小声说:“孤今天只想看看你。”
谢如月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道:“殿下,今天是玄漆大人生辰,您想他了吗?”
话出口时才意识不妥,这一年以来,如非他主动开口,旁人一提及这个名字,他便时常气场骤低,不悦甚至愠怒之情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时间久了,谢如月都要以为他反向把旧人放下了。
高瑱没回答,只是牵着他的手变成了扣,晚膳只有他们两个人,静谧得像空无一物。
霜刃阁换代之事除了主动告知天泽宫北境一派,对其他派系并无透露,吴家势力分布广,得知换代后也根本不与其他世家通气,东宫与韩家只知道那残傻了的人回了深山养伤,虽生却不胜死。
谢如月从青坤那里得知谢漆在霜刃阁静养,阁中有阁主坐镇,便安心乐观地等着。
高瑱若不问,他便也不敢提。
也许今夜就会询问了吧?
谢如月这么想着的时候,高瑱开口:“孤欲册封金阿娇做良娣。”
谢如月手一抖,慌张抬起头时,适逢高瑱伸手来轻抚他唇边痣,四目相对,一个惶惑,一个沉静。
“孤和文清宫只有交易,先前……出了意外,踩到了陷阱。”高瑱眉目间浮现了被算计的嫌恶,稍纵即逝后恢复为温和,“如月,你别担心,相信孤就好了,你愿意相信吗?”
谢如月双手有些冰冷,并无犹豫,仓皇点头。
高瑱斟了一杯酒,笑着神伤道:“孤也是,熙攘纷乱千万人,孤现在只相信如月。”
谢如月怔怔地看他自斟自饮,直觉今天的殿下确实颓靡了许多。他不善言辞,只能试着握握他的手。
高瑱侧首看他,桃花眸里不知滑过什么,另一手去执酒壶:“如月,这壶里有两种酒,我饮之如常,但另一种酒掺了迷魂汤,喝一杯昏迷一夜。我今执迷魂汤与你,你愿意喝吗?”
谢如月觉得此时的殿下更神伤了,惶惑且急迫地点头:“殿下,你是卑职主子,您给我什么,我便接什么。”
高瑱注视他片刻,当真去倒了一杯迷魂汤的酒,递过去时被毫不犹豫地接过饮尽。
很快,谢如月眼皮沉沉地合上,握着他的手还没松开,便歪歪扭扭地栽倒。
高瑱适时揽住,把人抄起来往帷纱深处走,短短一路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心跳剧烈。
直待把人放在榻上时才醒觉。
他捂住谢如月眉眼,俯身亲吻那颗朱砂痣。
退而求其次。
便是还在求。
*
方贝贝背着刀提心吊胆地回了高沅的宫里,深夜归队的消息先传给了留在这里的小影奴,并没有直接呈给高沅。
原想着先从下属们这里多多获得高沅康复之后的情况,却没料到梁家的暗卫先截获了他的鹰,他难掩激动地跃上屋顶嗖嗖到檐角,对着等待在那里的背影拍下肩膀,一句称呼吐出半截,就看到回头而来的是高沅那张秾丽的脸。
今夜无雪,孤月高挂,屋顶风寒,高沅鬓边被吹起些碎发,眼睛是被风刮久的通红。
方贝贝险些脚滑地滴溜溜滚下去。
“绛贝。”高沅先他开口,声音微哑,“你回来了。”
方贝贝整个人裹进了石头里,磕磕巴巴地只会僵硬地喊主子。
高沅抬起手,他立马皱着脸嘶着声闭上眼,预备要挨一顿打,身体全然本能地不后退,挨打多了的习惯根深蒂固地扎着。
高沅气红的眼睛因他的反应恢复几缕清明,挥出去的手堪堪忍住收回来,想破口的大骂也兜了一圈变成改口:“听说你消失这么久是去养伤?”
方贝贝惊恐地皱巴巴睁开眼,干咽着点点头。
“现在养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