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静静地烤着手听老人家数落,一味望着那炙热的火焰。
方师父数落完了,便围着围炉焦灼得转:“后天谢如月真要上刑场了!小贝没准真要护着个野男人回来了!还有见缝插针的云国人要发起战事了!阁主啊阁主,你张张嘴说说成算行不?”
谢漆轻叹:“劫囚,捞人,打仗,不是已经说过了?”
方师父炮仗似的跳起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后两条我先不提了,可这谢如月就算真救下来了又能怎么着?左右舞弊罪这一条早认下来了,霜刃阁声名彻底臭了,臭都臭了干嘛还费那大力气去劫囚?正是用人之际,还不如把人手留下来帮小贝、帮北境军!”
劫囚这事从一说出来就遭到了方师父的反对,理由翻来覆去都是这个。
谢漆由着老人家想说什么就吼什么,该准备的照样不误。
方贝贝想救出许开仁并带回来的信件传来时,方师父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火气能把冷水烧成洗澡水。
方师父吼了一通照旧不得回应,唉声叹气,手脚灵活地跳上了深堂的房梁,老猫一样拍梁柱发泄怒气:“行,行,你是阁主,你们是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我半截身子埋剑冢的死老头子管不了行了吧?但只一条,劫囚什么的,你别自己带头上去!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那死鬼脸,自己还没活够,逞什么狗屁英雄!”
谢漆抬头瞄一眼,随意地转移他的旺火:“阁老,你与我师父年轻时,是不是也称得上一句重情重义?”
方师父被噎住了,抱着梁柱呸呸呸:“不敢,我们年轻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蠢货,比不了你们!小贝也是,捞什么许开仁,自己放着太平前途不搞,偏要去和梁家作对,小牛犊子以为自己能有几条命挥霍?”
后半句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立马把千里之外远在邺州的徒弟揪起来一顿胖揍似的。
谢漆听着笑了笑:“我知道阁老是刀子嘴豆腐心。贝贝跟着您长大的,也学了阁老的心肠。”
方师父听这话更加生气了:“我呸!老子也没教他长成个断袖,他还长歪了呢,这他娘学谁的?”
他认定自家傻徒儿说什么都要救许开仁是因为动了男子之情,说到肝火大动处,把谢漆也骂进来了:“我日个仙人板板,他怕不是从你身上学来的分桃断袖!”
谢漆无语,烤火的双手当即凝固,把身上气息冷下来,吓吓孤寡老头。
方师父蹲在房梁上噤声了。
这时一阵振翅声从外头传进来,谢漆直起脊背侧身,那老鹰迅捷地飞到他肩上停驻。
谢漆取下密信,梁上的方师父灰头土脸地跳下来,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咳咳,传来的是谁的消息?可是邺州那傻蛋?”
谢漆看着密信上通报的“太子令少师认囚阁主之罪,哑其嗓”,沉默地把密信揉成一团丢进火焰中。
灰烬袅袅升起,他半晌才出声:“不是你家的傻瓜。”
方师父心想早知道还不如不问。
“阁老,你年轻时,可有在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面前的一堵墙崩塌?”
“我面前的墙很多堵。”方师父道,“阁主,你问的是哪一堵?”
“少年时最初信仰的那一堵。”
方师父静默了小半天,走到围炉的另一头一同烤手。
末了,连方师父这样上蹿下跳,乐天喧哗的老头子,也只有一句逃避的狼狈。
“年代久远,不提也罢。”
*
十月二十八,舞弊案祸首千刀万剐的刑罚日到来。
东区的血腥气还未消弭,万民短暂地收起面向世家的獠牙利爪,带着万分怒气蜂拥到抵达刑台的路上。
这条路在近年来热闹过两次,一次是斩首卖国的宋家余孽,一次是枭首刮民的何家卓安。这一次是剐首盗命的卑贱影奴。
那影奴披枷在囚车中,无数迁怒的平民抓着钝器脏物,裹挟着怨怼不公的痛骂砸进去。
“狗屁的霜刃阁影奴!世家的走狗!偷命的盗贼!”
“无耻至极的走狗,走狗!”
囚车中的影奴起初也木然,然而习惯了潜藏阴暗之中,突如其来曝露于烈日之下和万民眼中,他终究没能扛住那疯涨的压力。
他张开口也想发声,嗓子却好似被密密麻麻的蛛网缠住,发不出一个字。
前夜那碗起初温柔备至的汤药,没有解除他的高烧,只封闭了他的喉咙。
他把身体和生命以及灵魂托付给了主子,临到末了,主子连他说话的权利也收走了。
他交付得干净,失去得也干净。
最后一点念想,只剩下请他勿怕的同命人。他只希望自己不要连累他们。
谢如月烧未退干净,烧得眼前世界尽是一片血红,聚拢不住视线和神智。
脖子上的木枷和四肢的锁链都太沉了,他吃力地想转头看看人世,然而看到的都是面目模糊的狰狞五官。
一捧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砸到了脸上,迅速晕开糊住了半边脸,他在疼痛惊起的清晰里看到一个追着囚车跑的小孩。
小孩手上抓着泥,圆滚的眼睛布满了不属于这个年岁的悲愤。
“你这个贼!你把大家的命都偷走了!”
“我们连活着都这样不容易了,我们一边活着一边想挣个出人头地,真的很难啊!”
“你们世家永远都不明白我们的命有多难!”
谢如月套在枷锁里怔怔地听着,视线也模糊起来。
【可我不是生来就应有尽有的世家啊】
【我明白的】
【明白的】
偌大刑场外,两边酒楼上聚集了世家人,谢红泪带着谢青川,吴攸和郭家人坐一起,韩家人和姜家人齐聚,梁家人自成一派,就连高琪和罗海都作为间谍和云国人坐在一起。
被科举欺骗的天下文人聚集在楼下。
被煽动的平民在街道里。
谢如月随着囚车的前进,承受着这举世之责,无法发声地用锁链撞囚车的栅栏。
【不是我】
【我不是小偷】
【犯下罪行的不是我】
囚车行至刑场下,军队隔开了悲愤暴怒的万民,谢如月被官军拖出囚车,他徒劳地张着嘴,很快又被多戴上一道口枷。
他被架起来拖到刑场上去,脚下踉踉跄跄地腾空。
官旗之前,高坐着衣冠楚楚的监斩官。
他的主子只是来确保他死的。
谢如月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无力,刽子手将他压在冰冷的刑场上,山一样的臂膀将他的脑袋扣压在了结冰的地面上。
“杀了他!千刀万剐!”
“三千刀凌迟!一刀都不许少!”
谢如月脑袋枕在地面,大地连接着他疯狂哭嚎的心跳,淹没了背后数万人的灭顶骂声。
【不是我】
【我错了】
【我要死错了】
【哥哥,我要跪着死了】
一刀落下偏了地,血溅三方,一朵璀璨夺目的小金花掉在了谢如月眼前的血泊里。
谢如月疯狂的浑浊瞳孔里烙印着那朵小金花,心脏几乎跳到喉咙,要将那缠住嗓子的蛛网撕烂,继而再跳到唇边,把那口枷撕成粉碎。
小金花?小金花——
疯狂涌动的回忆里忽然钻出久远的一日记忆。
天晴云朗,他和谢漆坐在宫城的屋顶上,谢漆与他说了许许多多,冷然的眼眸看着他,专注而纵容。
于是他壮起胆子,伸出手问,可否触碰你唇边的朱砂痣。
谢漆把头偏过来说要收费。
他说千金碰大人。
谢漆说打个骨折,一金足矣。
一金足矣。
谢如月看着血泊中的小金花,骤然泪如泉涌。
后颈上的臂膀消失,他拼命地想直起沉重的脊背来却怎么也不能够,只能跪着偏过脑袋,滚烫发红的视线看到刑场上出现群刀,一众黑衣的影奴就这样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抽刀上前来,沉默地将他围拢在中央。
无风无浪的午时,天地在群刀与金花里静寂了刹那。
刹那后,万人掀起的声浪在平地涌起,谢如月被大地的震动撞得不能视物,震耳欲聋的咆哮压垮了肩背。
他无比想站起来说话,于是先猛地往大地一磕,脸上口枷在小金花的注目下,生生撞成碎片。
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颈,将趴在地上的他拽起来,冷得刺骨的手背轻擦过他唇上血污,而后将一颗苦得断腿的良药强硬地塞进他口中。
人生苦如是。
谢如月吞咽下那苦,仰起满脸血泪望天地,见刀光闪烁,一双灼到发冷的异瞳专注地看着他。
“放箭!将逆贼与死囚一并诛杀!”
喊杀的嘶吼震耳欲聋,谢如月满嘴是血的哭嚎无声。
那些影奴们像猎鹰一样在刑场上劈砍,眼前人背对万箭抽刀,一刀一刀砍下他身上的枷锁,最后一刀断他发顶的脏乱发髻,弃旧首见新生。
他把腰上另一把刀立在他面前,沙哑地暴喝:“谢如月,起来!”
一身伤污的谢如月抓住刀,顶着乱糟糟的短发强撑着站起来,低头看到手里的是自己束之高阁已久的长刀。
混着血渍的眼泪不住地砸在刀上。
官兵杀到近前来,谢漆吼了一声,两人默契地背靠背,好似时光倒转,回到十六玄漆带着十四甲一作战的时光。
刀刃向前,刀背朝后,谢如月听见背后的吼声:“如月!舌头还在不在?说话!”
谢如月拼命地张嘴嘶吼,丹田灼热地燃烧,不知撕心裂肺地吼到几时,喉咙上的蛛网生生被吼破,他呛出猩热的血泪回应:“在!”
“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不可以死于不白之冤,告诉我们,你真的犯下舞弊罪了吗?你真的干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行吗!”
谢如月握紧刀,脖子上青筋毕露,骤然朝刑场、朝天下嘶吼:“我没有犯罪!我是清白的!”
十九岁的少年满脸血,一吼嗓音哑,群兵再起,他刚露怯,背后的人又怒吼:“大声点!我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