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奇烽对打人是有瘾的,院落里的下人被打倒了一茬茬,伤者挨个被拖出去领赏,没被打的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凑上去跪着挨打,如此循环往复,梁奇烽在这场慕权求金的施暴游戏里独占鳌头。
小雪绵绵也浇不灭他的打人兴趣,他正打得起劲,忽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块东西砸中后脑勺,疼得顿觉脑袋长包。
梁奇烽一身戾气地转身,不远处的梁千业立即提醒他:“舅父!您看脚下那东西!”
梁奇烽低头一看,发现溅了血的雪地上静静卧着一块玉制的发冠,他盯了片刻,蹲下身亲自捡了起来,认出是高沅从前束着的用品。
不远处又是一声急呼,梁奇烽刚抬头,就看到眼前一双沾满尘雪的黑靴。
他阴沉地抬眼往上看,猝不及防看到一张至死难忘的脸,蓦然之间竟然无法站起来。
他紧攥着高沅的发冠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扭曲的强大精神压倒了见鬼的猜想,他分得清虚实,记得故人特征,那死透了的故人没有一双异瞳,脸上也没有朱砂痣。
梁奇烽狰狞地看着眼前人,磨牙吮血似地开口:“谢、漆,半夜擅闯梁家,你想干什么?!”
谢漆看着他野兽似的起立,指指他手里攥着的发冠,有些恶意地轻笑:“来告知梁大人,邺王殿下的安好。”
梁奇烽命令来人的手势行了一半,生生停在半空,怒吼着咆哮:“你若胆敢伤高沅一根毫毛,我必踏平霜刃阁,将尔等扒皮抽筋!”
谢漆耳膜嗡嗡,愈发快意:“毕竟是梁太妃娘娘唯一的血脉,梁大人放心,邺王在霜刃阁里绝不会受亏待,没有人会伤害他,他吸食不到烟草,也不会喝到什么断子绝孙的毒药,他在我阁里好吃好喝,比在外面安全多了。”
一番话踩中了梁奇烽诸多大雷,暴怒导致的失控之下,他一下子把手里的发冠捏坏了。
谢漆叹了口气:“您消消气,您看,邺王的贴身用品一到您手上就崩坏了,他在霜刃阁中怎么游戏,随身之物可都没有损耗一毫一厘。”
梁奇烽深吸一口气,扭曲着脸挥手让跪在庭院里的挨打人全部退下,谢漆扫了眼清空的院落,心头的恶气才疏通了不少。
“你要拿高沅来威胁梁家什么?”
一片雪花落在谢漆鼻尖,他擦拭掉那片阴冷,和煦地笑道:“幕天雪地应该不是待客的场所,梁大人,可否进屋里讲?请别把邺王殿下当做是被霜刃阁绑架的人质,是他毅力可嘉地追着绛贝,跋涉千里到霜刃阁里做客的。”
梁奇烽脸色又肉眼可见地黑了,也不知在发几人的怒。
不远处的梁千业一路小跑赶过递台阶,代替梁奇烽招呼谢漆:“谢大人这边请,天寒地冻,请喝几杯热茶,用几块点心。”
谢漆单手握着玄漆刀刀扣转身,抬眼时看到前方长身玉立的谢青川,不期然感觉到莫名的熟悉意味。
梁奇烽臭着脸进了主屋当中,谢漆先行坐在靠近火炉的座位,腾出右手烤火,左手仍然拨着刀扣:“梁大人,去年春猎之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派人追查、以及追杀我,如非必要,我是不敢踏出霜刃阁的家门的,我十分惧怕您,只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梁奇烽的脸又扭曲了,他最恨有人在他面前说畏惧他的声势,结果演技拙劣得一眼就能看穿。
“但形势所逼,十月末的刑场之事牵扯出了霜刃阁,想必您也在场,但未必知之甚详。”
谢漆的神情凝重起来,脸上明灭变换,郑重得看不出虚假的演绎成分。
“谢如月原本是我的下属,此前他认罪进天牢,我虽然想救却有心无力,谁知道就在这种时刻,先太子的影奴张忘凭空出现,鼓噪霜刃阁助她一臂之力。她要借那刑场做宣扬高盛的戏台,而我只想救下我的下属,结果却是我们被她牵着走,使霜刃阁被迫暴露在人世前。”
方桌周围的另外三人神色各异,梁奇烽拧着眉逼问:“你说那张忘是凭空出现的?”
“不错,谢如月行刑前半个月她找上来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先东宫还有人活着。”谢漆神情越来越沉,“更凑巧的是,远在邺州的绛贝忽然传信给我,声称许开仁要被梁家人所杀,绛贝一个对邺王死心塌地的影奴,竟在那时候出现了离谱的叛主念头,哀求霜刃阁收留他和许开仁,这更令我倍感奇怪。”
这时谢青川在一旁搭腔了:“许开仁,可是吴宰相的得力干将啊。”
梁奇烽神色一变,因这句话阴狠地沉思起来。
谢漆看向谢青川,对方神情跟他一样郑重,一样看不出作伪的痕迹。
“是,许开仁这个人本身就不寻常,当初他请命随同邺王去邺州,我还在霜刃阁中养伤不明所以,等到十月末他被绛贝护着送进霜刃阁,我更加警惕了。”谢漆看向梁奇烽,“梁大人应该知道吧,这人在邺州搜查出了梁氏的一些事迹,还搜罗到了详实的证据,见到我之后,不住鼓动我带领霜刃阁站在他那一边,和你们梁家为敌。”
梁奇烽的脸色瞬间无比难看,谢青川在一旁沉吟:“难道说,鼓动绛贝背叛邺王,设计让邺王自投罗网,也都是许开仁从中设套?若是他在其中挑唆,便不得不考虑他背后的吴家。”
谢青川接话接得太合谢漆心意了,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敌是友,只顺坡而下:“是,除却许开仁,张忘也行径可疑,刑场一别后,我便找不到她的行踪。长洛虽大,却也各有割据,梁大人以为哪一方势力能私藏先东宫的人长达两年?又是谁最有这种动机?”
梁奇烽不发一词地冷笑起来,没人在他扭曲的笑声里出声,不知他想了多少东西,他阴恻恻地转回了谢漆身上:“谢漆,你今晚大费周章地跑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活着。”谢漆同样回以冰冷目光,“贵人想要泼天权贵,庶人只奢求苟延残喘。比起看不见的阴谋诡计,我请愿直面梁大人的直白杀意。皇帝陛下保不住我,否则我不会在宫城中毒,身残智毁地躲回霜刃阁蜗居;吴家不愿保我,吴攸只会把所有人当棋子利用;许开仁想让我和梁家结仇,我反倒觉得这是霜刃阁和梁家结盟的好契机。”
谢青川在一旁抚掌,梁奇烽脸上的阴沉裹着倨傲,居高临下地睨着谢漆。
“我来就是想和梁家通个气,我不想投靠居心叵测的吴家,我想押宝在您这边,支持邺王来日立储。高瑱已经失去名望和人心,韩家这一衰将难以东山再起,迟早该废掉。”谢漆看周遭,“梁家有梁三郎、谢公子这样的俊杰,有前人之基和后起之秀,还有邺王,值得我下注。”
谢青川拱手朝他示意:“那么,阁下除了安置好邺王,准备怎么处理许开仁手上的东境证据?”
这也是梁奇烽关注的,谢漆毫不犹豫地放出筹码和诚意:“许开仁一进霜刃阁便被我下令关押起来了,怎么处置他我还没有头绪,但非杀即囚。他手上的证据还没来得及传到吴攸手上,我很乐意将那一卷文书交回梁家手上,当做我投靠梁家的投名状。如此,不知梁大人是否满意?”
梁奇烽指了指桌面:“那都是虚的,把高沅还回来。”
“不是我要扣着邺王,是他不愿走。”
梁奇烽冷笑:“霜刃阁有什么能留住他?”
谢漆眸光清亮,不卑不亢道:“霜刃阁有最好的医师,正在尽心调理邺王殿下的身体,毕竟他当初可是被一碗毒药害得不能人道……”
“够了!”梁奇烽眼里闪过复杂的痛惜,沉默须臾沉声地追问:“当真能治他?”
谢漆面不改色地回答:“能,需要时间而已。如今是外战内斗时期,倒不如让邺王殿下安安静静地在霜刃阁里避祸,您认为呢?”
梁奇烽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半晌才死死地盯向谢漆:“霜刃阁要是敢亏待他,我能让你们死得体无完肤!”
谢漆适当地顿了顿:“谨记在心。”
*
子时四刻时,谢青川离开了姜府,婉拒了梁家舅甥的留宿邀请,时辰再晚他也要回家。
谢青川坐上马车赶回烛梦楼外的一处院落,自入仕他便不能再以烛梦楼为主家,谢红泪为他置办了一街之隔的下榻地,偶尔也会到小院里休息。
谢青川终日忙碌,时常见不到养姐,仅有深夜得空,每每归家便存了期待。
今夜的期待没有落空,他刚到门口便心有所感,推门时见内宅有光,匆匆行至深堂,看到谢红泪正在主堂的桌上温着吃食,红泥火炉,皓腕如雪。
“回来得倒巧。”谢红泪听见声音,眼也不抬地招呼他坐下,“煮了些姜汤,过来添一碗。”
谢青川擦去身上霜雪,疾步赶到谢红泪旁边坐下,阿姐长阿姐短地唤起来。
谢红泪不施粉黛时净面显稚,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但眼锋扫来时还如匕首出鞘,冷得人生寒噤。
她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汤,但语气不见暖意,冷冰冰的:“前线彻底开战,今日朝上如何,都争论些什么?”
谢青川舍不得喝,挨在她身旁仔仔细细地将今天的事复述,谢红泪听到夜里的事,侧首看着他追问:“谢漆主动找梁奇烽结盟?”
谢青川对上她的眼睛便垂眼,目光逗留在她唇鼻之间:“是,他还向梁奇烽说,要扶持高沅立储。”
谢红泪唇角一勾,笑得动人也瘆人:“扶持高沅啊,那梁奇烽听了必定高兴。”
谢青川称是,看着她的唇瓣看得出了神,不知是否是美人多相似,还是今夜看那谢漆看了太久,他忽然错觉谢漆的唇形似乎很像养姐,连笑起来的弧度都十分相似。
谢红泪啜了口姜汤,自顾自地笑了片刻:“弟弟,你在梁家待的时间不短了,你见过梁奇烽痛苦的时候吗?”
谢青川回神来:“没见过,倒是见了许多次他因追名逐利而开怀的亢奋模样,但若论起短暂的神伤时刻,梁太妃的忌日、高沅的生辰日,他都有沉湎地恍惚过。”
谢红泪一直在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越笑越肆意:“我想了千百种梁奇烽的死法,今夜又想到了一种新的法子……青川,我想到最好的报复法子了。”
谢青川放下热乎乎的姜汤去握她的手腕,瓷碗传来的热度渡到了谢红泪冰冷的皮肤上:“恭喜阿姐,阿姐需要青川帮忙吗?”
“让高沅立储。”谢红泪反握了他的手,“无论那谢漆说的和做的是真是假,你大可去协助,壮大梁奇烽的野心,让他坚定不移地扶持高沅立储,梁千业也会助你。”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要让梁奇烽到了黄泉时,灌了孟婆汤后,都能牢牢记着高沅入主东宫的那一日。”
*
子时时分,谢漆悄无声息离开了姜府,长洛深冬深夜常下大雪,今夜亦然,他迎着风雪跃下姜府的飞檐,沿着冰冷的内巷走走停停,街道上只有茫茫大雪,不见行人。
一夜行骗,脑子和身体不觉累,只是心里隐有作呕感。
谢漆踩了几个浅浅的脚步印子,很快又重振旗鼓,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今晚的行骗后续还没有结束,他还有的忙活。
高骊在前线开弓,他在后方更不允许有回头箭。
悄然回天泽宫时已是彻底的深夜,鹅毛大雪扑不进暖烘烘的寝宫,谢漆一到门口就看见亲自提灯守夜的踩风,他总是过分殷勤,关怀的意思太浓烈,反倒像是在作态,且他只要亲自守夜,小桑必定也跟着,两个御前大总管杵得像门神。
谢漆走上前去,踩风一见他回来便高兴,快手快脚地忙着伺候,又轻声细语地嘘寒问暖:“外头可冷了,恩人你身子骨还没好全吧,您看这冻的,脸颊都不见血色了,幸好奴才一直把热水备着,您泡一泡,今夜必能睡个好觉。”
谢漆知他是热忱,谢了他的关切:“踩风,我有些饿了,你悄悄帮我弄点好消食的东西来,我吃了好服药。”
踩风应得飞快,转身风风火火就去整了,留下小桑在一旁侍候。
谢漆腰间的玄漆刀还没有解下,他径直去了天泽宫那架爬梯上坐下,扣着刀柄的手还没有松开:“小桑,你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小桑怔了怔,仍是唇带微笑地到他身前站定:“谢大人,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么?”
谢漆拇指摩挲着刀柄,不错眼地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恭顺样,继续今夜的最后一桩诈骗业:“小桑,我今夜见过张忘了。”
小桑没料到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聊天,僵了一瞬才接话:“谢大人与张大人曾为同僚过,故人再会,应当是感人的邂逅吧?”
“感人不多,惊人倒是不少。”谢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的武功比之从前弱了几分,应该是当年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受的伤。此前我翻看过那夜的记录,先太子彼时才干声名俱佳,许是云国贼人也忌惮这样一个出众储君,当夜对东宫发起的突袭是最猛烈的。张忘那把玄忘刀乃是神兵利刃,硬是能在厮杀中一断为二,可见情况多么凶险。”
小桑闭上眼,片刻才睁开,眼角微有湿润:“大人说的是,韩宋云狄门之夜,是先东宫的覆灭之夜。”
“当时你在东宫任职,你是怎么避过大火,逃出云国人的包围的?”
小桑眸光闪烁了几下,垂眼答:“奴婢平日多做粗活,不在前堂而在偏僻的后院,侥幸潜入御花园的水池中,才逃过一劫的。”
“原来如此,也许张忘当时能逃出生天,也是藏匿水路中。”
小桑低垂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或许……是吧,奴婢也不知道,只知张大人武功高强,再艰难的处境也困不住她。”
谢漆观察着她的神色,忽然冷不丁地说:“你能活下来,是她救了你,对吧。”
小桑肩膀微动,愈发低眉顺眼:“大人不信奴婢前言?”
“你在东宫时,受过不少先太子妃梅念儿的恩泽。”谢漆屈膝,左手垂在膝盖上,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姿态,语气也轻轻柔柔,“梅念儿是位人皆称赞的女贤,你受过她的恩惠,我查得到,你不必心存顾虑而隐瞒,这有什么值得遮挡的?”
小桑把头低得更低了:“先太子妃与人为善,常常施恩于众仆,奴婢只是其中不足挂齿的普通一员,并非隐瞒大人,只是以为不足以细说。”
谢漆回想着之前看过的小桑履历,那是在他刚接任霜刃阁不久的时候,他下令对天泽宫御前的人重新翻查,掘地三尺地彻查他们的过去。
踩风和小桑是被彻查最深的两个。
他们是谢漆还在文清宫当值的少年时期,机缘巧合救下的一对底层宫人,施以援手后,他又给了他们一点力所能及的扶持,踩风机灵善钻营,被他安插进彼时幽帝的御前,小桑沉稳谨慎,被他安排进东宫当差。
后来他们踩过同行人的尸骨,撞上时运,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因着资历顺理成章地分到御前来统领。
谢漆没失去记忆前一定很信任他和她,因着他们是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旧人。
但江山恒久,人心善变,万事难以一成不变。
不查他也不会知道——
这位在高骊身边侍候了两年的大宫女,早年就转而奉忠于先东宫,继高盛死,转而忠于藏匿了梅念儿的吴攸。
他把一个吴攸的耳目,放在高骊眼皮子底下两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