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异族圣女把他往私情泛滥的道上想,他也不介意:“是啊,我要他死,但不必由我来杀。”
“我要世人杀他,史书杀他,身败名裂,万年遗臭。”
“如此,才能称上复仇。”
第149章 二更
谢漆说这些话时自忖敷衍,语气便也毫无顾忌。正因随心,反而显得森寒,像是滔天仇恨抽丝剥茧,要一缕一缕地尖锐清算。
他对高瑱结局的轻描淡写,叫人不寒而栗。
说完当下的气氛凝固了,甚至于阿勒巴儿腕上的小蛇都缩进了衣袖。他腿上的小皇孙似也被蔓延开的恐惧感染,磕磕巴巴地把他的手指从嘴里吐出来。
谢漆对这生不逢时的小孩并无泛滥的怜悯,看够了蓝眼珠,便把他托起来塞到错愕的谢如月怀里。
手上空了,他夹起桌上的两枚令牌把玩:“圣女怎么说,愿意配合吗?”
阿勒巴儿脸上没有犹豫,只是在安静地盘算着,不动声色地想要尽可能地获取更多:“鼓动当朝太子叛国,这等大事不好做。”
“我会在暗中悄悄协助你。”谢漆看得明白她的讨价还价,“圣女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从头到尾都太过从容,让阿勒巴儿想提出一个让他变色的条件,她先要求了些无伤大雅的兵力和据地支持,而后试探性地提出了觊觎的重点:“若我说,我还想要破军炮的制作方法,谢大人,你敢从吴宰相那里夺来一纸配方吗?”
晋国两年前能一举把狄族踩在脚下,靠着的就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破军炮。阿勒巴儿没有一天不想令狄族也获得这样的武器,虽然她也知道,晋国势必会封锁这项凌驾他们的军备武器。
“可以。”
阿勒巴儿在这声轻飘飘的肯定里呆住了。
“不止破军炮的制作配方,我甚至还能给你样品。”
谢漆用两根冷白的手指扯开衣领,扯出戴在颈子上的黑石吊坠,这是当初霜刃阁匠师仿照他的原本吊坠,精巧制造出的一枚小型破军炮,送给他以备不测的。
“这块黑石下裹着的就是一颗小型破军炮。圣女想要吗?”
阿勒巴儿被突如其来的优渥条件震得不敢置信,她盯了谢漆良久,才镇定地说出话来:“去年开春……谢大人,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那时你中了毒,皇帝陛下发现我豢养的金蛇能救你,便想与我交易,拿我的蛇去救你。我以金蛇为条件让他拿破军炮来交换,彼时他视你胜己身,仍在国安与私情的抉择下选择了前者。要是他知道你眼下这么果断地交出破军炮,你说,他会不会愤怒?”
谢漆没想到中途还有这段小插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冷淡道:“此一时彼一时。不管陛下怎么想,那都是与你无关的。”
他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当初他中烟毒,高骊除了衣不解带地看顾他,原来还处理过这样的事啊。
眼下他虽还会受着烟毒侵扰,却因那段记忆丢失,而得以冷眼旁观。
他不在意自己过去的苦难。但他会细想几分高骊当时的心境。
他不自怜,却怜高骊。
阿勒巴儿彻底信服了他这股平静的疯狂,低声和他肃然商讨起了引诱高瑱叛国的准备。
她以为破军炮的配方是谢漆去和吴攸周旋得来,便添了几分敬畏,并不知是霜刃阁内部自己破解了研制方法,才能让谢漆如此风轻云淡地推出来做筹码。
至于谢漆,他能这么镇定慷慨地付筹码,远不是只要高瑱和韩家倒塌。
“待高瑱在狄族的助力下造反,他一伏诛,我就让人私下开路送你们去往北境,返回狄族。我给你们自由,这是我们合作的第一件事。”他摩挲着颈上的吊坠,轻笑,“你不必顾虑我过河拆桥,因为当你回到狄族后,我将和你合作第二件事,破军炮才是这里的代价。”
“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要北狄神山腹地埋藏着的青琉矿。”谢漆指尖微冷,“贵族以青琉矿,换我晋的破军炮配方。”
谢漆兜转了老大一圈,不止要高瑱倒下,还要阿勒巴儿回狄族,开通和霜刃阁往来的长久矿产交易。青琉矿是制作破军炮的最主要原料,晋国掌有的青琉矿不多,且几乎都在吴家的世代管辖下,就如同一国命脉系在吴攸的手上。
谢漆诈套世家的钱、粮,还要狄族的矿资,他要尽可能地令霜刃阁制作出尽可能多的破军炮,所得的这一切,将在晋云拉锯战的末期,化成高骊的助力。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就是如此。仅仅是如此。
阿勒巴儿到此时,也才终于脱离了几重狭隘的视角,窥探到了他强做轻松从容的面具之下,那绷紧的焦灼。
她从自由唾手可得的冲昏头里醒过来,严苛地审视起这份交易内容背后的坑。
谢漆与她唇枪舌剑,扼住这喉舌之争的胜方,指尖戳着桌上令牌冷漠地压制:“没错,以你狄族现有的工艺水准,就算把破军炮的配方送给你们,短时间内你们也没有制造破军炮的条件。但有配方,好比没有不是吗?”
阿勒巴儿腕上的毒蛇又游出来了,嘶嘶地吐着蛇信:“那这份交易便该调整!你要北狄的矿脉,我要破军炮的成品交换!而不是一纸空有解释的文书!否则谁知道晋国不会像两年前一样,仗着破军炮再次攻打狄族?”
谢漆笑了,语气仍是轻缓的,但浓烈的嘲讽恍如刻刀:“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总是会显得很可笑。狄族有什么值得晋国攻打的呢?嗯?百年以来,北境线上的冲突几乎都以狄族掠夺为先,是你们逐水畜而游荡,迫于天灾贫瘠时便骚扰北境晋土,觊觎我族的土地人口。
“是你们如吃不饱的鬣狗,仗着马背上的武力优势,以弓刀撕咬北境军民。
“是我们地广物博,人心凝聚,北境军如城墙般阻拦了你们百年。
“不过是一次破军炮的全面压制,你们才知道恃强凌弱怎么写了?
“阿勒巴儿,我以万民之一的晋国人告诉你,中原的聚宝盆多的是,我们从始至终都不把狄族当什么金贵地,你们觊觎着中原,反倒以小人之心度量中原,以为我们也会去觊觎你们那一亩三分地?”
谢漆冷笑着戳着令牌,好似戳着谁人的脊梁:“万民崇尚昌平,如非深仇大恨,也不屑发动战事。我现在还能和你好声好气地商议,给你个自由选择和来日的和平交易,当真以为你们有多大的筹码吗?我们想要青琉矿,先给你和平的往来盟约,你若看不上,我们也能不谈君子之盟,直接打进狄族腹地,到那时,青琉矿照样取之不尽地流进中原!一条活路,一条灭路,你自己掂量着办。”
然而事实是晋国长期内不可能攻打狄族,云国已经够让晋国头大如斗了,更遑论内斗将凶比外战。
谢漆说罢把令牌收起来,起身朝谢如月示意:“如月,走,今夜权且当做没来过。”
说着他真转身去拎开小皇孙要带谢如月走,一副买卖不成就走的硬气模样,谢如月被唬得真要跟着起身,结果就听对面的阿勒巴儿喊且慢。
谢如月看到背对她的谢漆一下子笑了。
那笑意转瞬即逝,谢漆转身睨着她,阿勒巴儿沉默了好一会,默认了他的说法,同意了他的合作内容。
谢漆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心弦,重新坐回去点头。
阿勒巴儿神情平静得快,温声商议了几条事项,缓缓提了最后一个讨价还价的条件:“谢大人,若来日我脱身宫城回狄族,我还想带走宫城的一个人,请你同意。”
谢如月在这事上敏锐,脱口而出地追问:“你是要带走白月公主?”
他是知道的,这位狄族圣女在成为良娣前,和蜗居藏书阁当女官的高白月有情愫。
谢漆丢了记忆,只知道个大概,听这话起了坏心,刁难道:“若是真这样,那没得谈。公主再不边缘也是晋国公主,能是你想带走就带走的?”
阿勒巴儿沉默须臾,低声道:“如果不是我强行带走,而是她自愿同我走呢?”
谢漆称奇:“若真如此,那可真是圣女本事了得。”
“若她愿意跟我走,请谢大人成全我们。”阿勒巴儿合手行了一礼。
“我若不成全呢?”
“那我们说一个别的人。”阿勒巴儿维持着行礼的谦卑姿态,“谢大人,我前面说了,当初我养的金蛇能解你的毒,皇帝陛下想要,但我没给。之后,东宫的影奴一直潜伏在我周围,后来我发现那个影奴在以身做容器挨我的金蛇咬,他让蛇毒注入自己的血液,再放血而出充当医治你的材料。那个影奴叫青坤,他那么不要命地取蛇毒,是为了你吧。大人,你若能成全我……我便将那青坤交还给你。”
谢漆顿住了。他一直找不到青坤的下落,没想到这便宜师弟竟会是落在阿勒巴儿手里。
还有,杨无帆去年春猎强行带他回霜刃阁,就是因着有能救他的蛇毒,原来那东西是这么来的吗?
第150章
谢漆答应了阿勒巴儿的私求。
这夜他平静缓和地和阿勒巴儿商谈了近两个时辰的详谈,不留纸墨,只有烂记在心。
冷酷严苛的低沉言语之外,夹杂着小皇孙困乏睡去的呼噜声,弱婴的睡眠响动没有添一些人情味,反而显得成人世界愈发冰冷。
商议将结束前,阿勒巴儿指着谢如月怀里睡去的小皇孙说:“待太子身体好转,我将尽心鼓动他。如果到时候谢大人听到他亲自赐名于这孩子,那便是他同意了与我狄族合盟造反。”
谢漆应了一声。说了一夜的话,他滴水未沾,走之前最后的两句话,便显得沙哑:“把青坤交给我。”
阿勒巴儿没出声,大有继续扣留人质之意。
“自你成了良娣,便与白月公主生了嫌隙吧。”
“不,更早。”她对此倒是出声了。
“现下把青坤交给我,我卖你一个弥补嫌隙的人情。”谢漆低声,“你是要带公主和你一起走,但不是掳掠,弥补的时机和行动总需要吧。”
她眼皮动了动,最后到底还是点头。
“再过几天,白月公主将会因为一些宫外事,或惶惶不安,或切肤断骨,我可以让宫人给你行个方便,帮你私下里多去藏书阁宽慰公主。”
再过几天,顺利的话姜家就会入瓮被吴攸一锅端,高白月母妃是姜家人,姜云渐虽然一直不在意她,她却不然。当世的女子,尤其是世家女子,无法承受失去母族后带来的精神绝祖打击。她们与背后的本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气连枝捆缚。
阿勒巴儿不了解中原女子的精神绝症,但她了解高白月,能令高白月呕心沥血的人事不多。谢漆这么一说,她很快便猜测到了。姜家势力盘根错节,能因为什么事在几天后出事?
眼前人知道内情,昭示着他很可能涉身在其中,能好言好语地解决,就不要惹到对方用强。
于是子时时分,阿勒巴儿略带敷衍地接过了谢如月怀里的小皇孙,谢漆认真沉默地背过了昏迷的青坤。
悄然出了文清宫,谢漆背着人照旧从暗路回去,路上为了避耳目费了些力气,回到天泽宫的侧卫室时,谢漆气息不稳。
谢如月连忙帮着把青坤扶到床上去,全程不敢说话,喘气也不敢。
还是谢漆先开口:“你觉得青坤现在这样是因你之故对吗?不要多想,如月,青坤遭殃,是迫于东宫之恶,是东宫对不起你们。”
谢如月眼圈红了些,连忙点头。
“我今夜在这里过夜,不回寝宫。如月,你代我去走一趟,告诉天泽宫门口的踩风,让他不用等我。”
“是。”
谢如月退出去,屋子里便剩谢漆和床上的青坤。
青坤是在谢如月当初认领舞弊罪入狱的时分消失的,阿勒巴儿自述是当时高瑱发现了他要将舞弊案的密信传出去,遂令韩家暗卫暗杀掉他。青坤躲避不及逃到阿勒巴儿的地界,她一直对青坤的身份存疑,也希望能通过他和霜刃阁牵扯上关系,以便多一重政治借力,便想方设法把他藏匿了。
但……她把他藏进了狄族人的养蛇笼里。
既是藏匿,也是利用蛇毒麻痹他,关押到今日。
够毒的。
谢漆蜷着手沉默地看着昏迷的青坤,想着明天得想办法请东区的神医来,谢如月便回来了,还带了个食盒。
“大人,踩风总管让我给您的。”
谢漆取过打开,把里面的夜宵拿出来让谢如月同吃,对方始终有些局促。
吃到一半,谢漆抬头:“如月,你怕我。”
谢如月指尖一抖:“对、对不起大人。”
“今晚在文清宫说的事,你直说你的感受,有问当问。因为来日阿勒巴儿逃回狄族的路上,我需要你护卫狄族人而去,前往北境和阁里的其他影奴汇合。这是我给你的任务。”
“是。”谢如月点头,定了定神后小心地看向谢漆,“大人,我其实少年时也怕你的,只是今夜这种怕不一样,是对上代阁主那样的怕……我若把心中那些幼稚的感受都说出来,你别生气。”
“你说。”
谢如月低头看手里的夜宵,轻声说:“大人,人是不是一旦走到权柄的高位上,就需要从高处俯瞰下来?为了实现那个宏大的目标,可以调动牺牲很多无名无姓的小卒?我好像有些明白,从你一开始把我从刑场上救下来,连同其后的所作所为的目的了。大人,你要走的路会死很多人……这条路本来应该是陛下、唐大人,或者吴宰相去走的,这条路很危险,我很怕你……怕你失败,好像也怕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