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搀扶着他小心上台阶,见门关着蹙了蹙眉:“这是哪里?”
高骊俯在他耳边答:“起初是客栈,老板拆了招牌捐给我们这些穷鬼,当军务处哒。”
谢漆耳朵因他的气息动了动,还是有些僵硬地不敢抬头看他。
明明他昏睡时,谢漆已经把他看了个透,还解开他的发冠静静地摸了好一会卷毛。
现在高骊醒了也回神了,无所适从的反倒是谢漆。
他抿了抿唇,垂着眼抬手:“那我开门,送陛下进去休息。”
门一推开,门内的大厅里支棱起数个好奇的脑袋,不仅今早去觐见高骊的那群将领都在,连负伤的张辽和袁鸿也齐全。
谢漆镇定地扫了一眼大厅,还真是个客栈改建的,中央是四张吃饭的方桌拼成个更大的方桌,地图羊皮卷文书信报全铺满了。左边也是四桌拼一,堆着打仗的沙盘,右边格局亦如是,只是桌上堆着的是果腹用的干粮水囊。
身形壮硕的将领们或坐或站,因着他们的体型,大厅再宽敞也透露着一股拥挤感。
说得再难听点,是寒碜和滑稽。
谢漆搀扶好高骊,用挑剔的眼光扫遍了这客栈……军务处的内部,一晃看出了至少九处安全上的漏洞,待在这里面讲军务,他假想自己是云国死士,一下子能想出好几种让在场全军覆没的阴毒法子。
一众将领张着嘴巴表情凝固,张辽先吭哧着吱声:“陛下,谢大人,诶,你们……”
谢漆客气:“卑职拜见各位将军,方才途径此地,陛下负伤在外站立不适,敢问有何处能容陛下休息?”
话里隐有问责意思,蝻風睹珈大厅里的将领们却浑然不觉。大抵是高骊之前示于人前的模样总是太凶悍,旁人真把他当铁人了。
他越想便越心疼。
“有有有。”将领们此起彼伏地应,指了指西南角的一个厢房,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那房间是陛下专属的。”
谢漆道了谢,扶着高骊挪动着过去,将领们像看什么稀罕事地看着他们,谢漆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做高骊的小拄拐。
刚把高骊带进那厢房里,大厅里就响起了窃窃低语。
“我是不是眼睛歪了看错了!陛下好一个小……大鸟依人。”
“笑死我了大鸟哈哈!陛下今天早上就美得飘飘然,吃饭啃筷子丢包子,那会你没看见?那位谢侍卫一来,陛下就傻不拉几了。”
“谢侍卫长得也忒好了……张哥,你知道他家里还有姊妹吗?”
谢漆左耳的听力虽然还没能完全恢复,但耳力听这些私语还是绰绰有余,直接反手关上门了。
厢房内光线昏暗,空间不大,进门三步就是床榻,两边都是高脚三层柜,左柜顶上放水壶,右柜放了一小炉子熏香,透着左食右衣的日常气息,这里应该是从前客栈老板特地隔出来的小窝。
地方太小,谢漆刚把高骊放在床畔,就贴到墙壁边站着,垂眼看他那两条长腿,假装镇定地乱聊:“他们说这是您的专属,陛下以前,常在这里休息吗?这里太窄了,与天泽宫一比显得窒闷,会不会、会不会难以习惯?”
他说到一半就忍不住抬手按后颈,内心很想给自己一个耳瓜子,心道我这是在瞎聊什么?
“环境怎样都好,不习惯和地方没什么关系。”高骊闷闷地笑着,两只大手搭在膝上,绷带缠到了手背,空剩十根手指比划,“以前你在我枕边,我只习惯那种滋味,后来你被带去霜刃阁,我就不习惯了,现在也一样。”
谢漆按着后颈的手垂下来,都贴着墙壁了,还想再退避一点:“陛下,对不起,卑职没有想起那些和您的过往,我仍是您的下属和影奴。”
“我知道啦。不许和我道歉哦,是烟毒导致你这样的,又不是你故意忘了我的,才不是你的错。”高骊笑声明朗了些,“现在是谢小大人,是心系时局的阁主,是跋涉了两千里路特意来支援的英勇战士,还是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谢小大人和谢大恩人,你更喜欢哪个称呼?”
谢漆低头听他说和笑。真奇怪,高骊的声音明明是天生的低沉,沉肃下来时能轻而易举地震慑人,可私下里同他说话时,语调语气都像个轻快的幼稚少年郎。
他会叫他谢漆漆,还会克制地无声叫他老婆,但他最喜欢的是他叫自己煦光,这个称呼很少。
“您随意就好。”谢漆手背贴了一下微凉的墙壁,“您快些休息吧,昨夜您没合眼,今早不该和其他将军一起到这里谈军务的,伤口要是复发,身体会更难受。您睡,有什么事醒来再议。”
“煦光。”
谢漆手背一僵。
高骊挠了挠手指,并不知道歪打正着地击中了他:“煦光,这是我在你弱冠时给你拟的字,亮堂堂的,以后我就多多这么称呼你好不好?”
“……嗯。”
高骊唤了好几声煦光,两手意识地手轻揪着膝盖上的布料:“昨晚,你怎么不开口说话?我还以为白夜做梦,拉着你的手耍二流子。”
谢漆把手藏到了背后,又说不出话了。
高骊锲而不舍地揪着裤子追问,半晌,他才投降似地嗡嗡回答:“我见陛下……紧张。”
高骊松了十指,看着低头的人止不住满心的铁汉柔情,心想,我见谢漆多紧张,料谢漆见我应如是,果真如是。
“煦光,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他总是这么情切地问好不好,谢漆很难回不好。
他同手同脚地走了三步,刚停下,高骊便伸出疼痛难忍的胳膊把他搂进怀里,叉开的两腿一拢,就把他困住了。
“谢漆漆说谎。”他抱着他轻笑,“你腹肌没抖。”
第164章 二更
高骊慢慢收紧了拥抱,好似一只缓缓咬紧猎物的野兽,谢漆顾念着他满身的伤,反而不敢动弹,没一会儿,就被高骊抬头咬住了脖颈。
谢漆无法低头,只能仰首任咬。
高骊有些凶地用犬齿挑开了他紧束的衣领,一口埋在他喉管上。
他们贴得太近了,谢漆能感觉到高骊的喉结贴在他胸膛上滚动,让他错觉自己似乎被撕开皮肉,热血被贪婪地吞咽了。
他被抱着、被咬着、被摩娑着,动弹不得地颤抖起来,半晌他如高骊所愿的,紧张到腹肌都细密地颤栗。
高骊无声地弄了他半天,咬得他脖颈上出现几处深刻的印子,他环着谢漆往床里抱,想将他抱到腿上坐似的,谢漆脑袋嗡嗡,尚存理智地屈起左膝抵在床沿,轻喘着弯腰,进退两难。
高骊的眼前是一截被他弄得泛红泛潮的白皙颈子,敞开的衣领下,只露出一处锁骨尖,再往里就见不着,摸不到了。
真想剥开这层层衣物。
高骊看得眼睛都潮湿了,往前一啄,亲了口他的朱砂痣,挨着他鼻尖低声说话:“我太想你了……两百二十一天的两千里,想得我骨头疼。你来了,我怕你损伤身体,可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得翘尾巴了。”
谢漆呼吸急促地闭上眼。若他是个混帐,现在大可欺上去,趁着皇帝陛下伤痕累累时作弄一番,伤疤该以亲吻抚慰,疼痛该以纵欢消除,他还想用绷带绑住高骊可怜又凶狠的蓝色眼睛,在他看不见之时大行放肆。
他有时会像这样无法自制、极度冒犯地想他。七个月了,胸腔里焚烧的情愫浓得让他无所适从,忧惧怖无声地一拥而上,他骨头不疼,只想他想得脑子疼。
高骊趁他闭眼无言,抱着他扳到背面,这样就能让他也坐在床上,也不会担心碰到伤口。他弓起背从后环住谢漆,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大狗一般轻蹭他侧脸。
谢漆没有抗拒,高骊便得寸进尺地搂住他的腰轻笑:“东境七个月,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不多,偏偏你刚来就看到我这样,真是不甘,应该让你看着我们横刀立马的威风样的,结果我和张辽袁鸿的衰样都叫你看了个透。我的谢大人啊,你远道而来,看着这样仓皇逃窜的我们,心里会不会失望?”
谢漆听了这话忽然异常难受,侧向左边睁开眼,在高骊的盲区落了泪,咬牙迅速忍住了泪意。
他低声:“我只觉得贼子环伺,敌强我弱,你们殊死奋战,让我与有荣焉。”
高骊指尖颤了颤。
“我从唐维那知道了这七个月以来的时势,他没有明说,我也能从他眼神语调里感觉到他对云军的恐惧,即便只是几瞬的波动,也意味着晋军的高层里确有动摇过战意。”
谢漆慢慢找回了口舌的流利,不看着高骊的脸,他就不那么紧张。
“满城愁云惨淡,可所有影奴都没有听到谁人议论不战而降。千里之外的长洛高官们明明没有看到云军的一根毫毛,他们都怕得用满口仁义做借口来鼓吹割地、送钱、联姻议和。可在这里,所有人都清楚云军的强大,却没有人说跪下。”
谢漆眼睛又湿润了些,掩饰地低声笑:“因为你在最前头撑着。陛下,晋国的脊梁还没断,你还在撑着它,我只为你感到骄傲,怎会失望?”
他小心地触碰高骊手背的绷带:“我敬你数月夜袭,怜你伤痕满身,那一张征军帖,揭得太快意了,我来和你们同袍,这是三生有幸的快哉事。”
话还没说完,高骊缠满绷带的手猛地抬起掐住了谢漆的下巴,扳过他的脸来接吻。
谢漆忍了半晌的眼泪掉出来,紧紧闭上眼疯癫似地回应,吻得气短窒闷,体会到些许疯狂的极乐。
高骊先松开他,额头贴着他额头低低地轻笑,喘息里尽是滚烫的热意:“我杀了很多人,特别多,云国人骂我是暴君恶鬼,诅咒我杀业累累必祸及子孙,百代绝嗣。晋国人明面上不敢说,却也有不少人觉得我喜怒无常,本就是个暴君,这前途未卜先声名狼藉,煦光,你也愿意和我同袍?”
“我是陛下的影奴。”谢漆轻喘着低笑,“就算他们的中伤真成了史家之言,影奴也理应陪陛下一起躺进暴君传里。”
高骊胸膛震动起来,他长笑起来,腾出手往身边猛拍。
谢漆也沙哑地笑,视线模糊得不成样子:“陛下有何吩咐?”
高骊俯在他耳边热气腾腾地笑:“看不见啊?到这来坐!”
然而谢漆被他用另一只手箍着,尚且不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高骊根本不让他动作,不顾手臂的伤,直接单手抱住他腰身,从怀里抱起来放在身边的位置。
“当个屁的影奴。”他用力握住谢漆的手,手背青筋毕露,血渍缓缓渗透出绷带,野兽一样热血沸腾地盯着咫尺的并肩人,“当个皇后委屈你了?”
第165章
唐维巡完城赶到军务处时,一进大厅就发现里头气氛不太一样。
他向袁鸿走去:“今天气氛微妙,怎么了?”
袁鸿指指里间厢房:“谢漆扶着陛下进去,现在还没出来。”
张辽讪讪地附和:“一个半时辰了。”
有皇帝亲信先开口,其他将领才放开了些,纷纷把好奇的眼神看向厢房。
唐维无奈地笑了笑:“谢漆武功高强,以前在天泽宫当侍卫时就习惯走窗户和屋顶,他要是离开八成不走正门。”
一个相貌相对白净些的郭姓将军问:“要是他人现在还没离开呢?”
“要是没走也合理,必定是他被陛下命令一起休息。”唐维正色,“他们一行人跋涉来参军,刚来就出城救援,昨晚谢漆守着陛下,肯定一夜没合眼,旁人不知道他身体什么情况,陛下知道。在对待自己的军民上,陛下从来都不是冷血无情的草木。”
那郭将军低声问:“军师,不是我多嘴,您是陛下的旧部,您了解得多,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陛下会不会因为私情分心?您知道的,眼下君心就是军心,容不得一点不好的干涉。”
唐维皱了皱眉:“你们莫要因为陛下和谢阁主的羁绊就妄自猜度,霜刃阁的士兵千里迢迢来充军,是给我们晋国助力,怎可称为不好的干涉?”
郭将军又开口:“军师,我虽然绝对不与世家豪绅那群蠹虫为伍,但我出身是世族旁支,霜刃阁以前是什么用处,我还是知道一二的。他们根本就是世家大族用巨资养出来的打手、奴婢,霜刃阁百年都为世家卖命,现在他们跑到前线来,恕我直言,我怕有影奴惑乱君心,也不太敢与他们共事。”
大厅里寂静了片刻,张辽见唐维不开口,打了圈腹稿就先轻咳着解围:“郭队,你们在东境扎根,不太清楚长洛的变化。那霜刃阁以前也许是世家的爪牙,但来到这一代可不一样了,谢漆继任之后已经和世家切割开来,他只向着陛下,这我能打包票。至于担心陛下那个……”
张辽说顺了嘴,差点把“见色忘义”秃噜出来,脑筋急转弯地假装咳嗽停顿,话头就被一旁的袁鸿冷冷地接了下去:“陛下不会因为他迷失心智,不止他,谁也没本事动摇陛下在战场上的决定。郭队放心,也对自己的主将有点信心。”
郭将军神情不变地看向唐维,但唐维在看厢房的方向,他突然有所感,转头一看,看到厢房的门不知在何时打开了,帝与侍一起站在门口,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就是眼圈都有些红。
唐维郑重地率先行礼:“陛下,谢阁主。”
其他人略显尴尬地忙跟上抱拳,一个个的大块头,局促起来十分明显。
“嗯。”高骊搭着谢漆的手慢慢走过去,“朕睡了一会,你们军务说到哪了?”
唐维平静道:“说到霜刃阁的部署,其他将军们有所顾忌。”
“什么顾忌,说。”
大厅里的气压骤然变低,低头的将军们都不抬头,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朕只给你们一次询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