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被逗得轻笑,缥缈的气息洒落到他脸上:“陛下,迷信不可信,掌握的情报越多,现实才越可信。你一身伤未愈,几次差点被邀请去地府做客,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
说着他发现高骊那双冰蓝眼珠游移着,锚点在他朱砂痣的位置,便干脆侧过脸让他看个明快:“有什么好看的?你大方看。霜刃阁在这里有事没完成,我还有——”
高骊忽然俯过来,单手环住他脊背,蜻蜓点水地在他痣上吻过,低头靠在他肩上,单手将他抱了满怀。
夜明珠从指尖滑落,高骊在一瞬的昏暗里侧首耳鬓厮磨:“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啊。”
呢喃太悲怆,谢漆有片刻的失神,抬手放在他后背上轻拍,却只抚到冰冷的铁甲。
战场容不得太多感性,高骊又抱紧了他,恨不得将他塞进自己的体魄里:“你还需要在这做什么?”
“打探云国宰相李无棠,掩护方阁老进云皇的亲卫队。”
高骊贴着他耳畔:“云皇还没有进雍城,你想怎么做?”
谢漆定定神,也贴着他耳畔:“不止云皇,他们那远程轰炸的破军炮也没有运进来,不觉得奇怪吗?云军内部形成了军政寡头,云皇一人能决定全线战略,不存在内部高层出现分歧,只可能是云皇的决策。”
“假设我是云皇,我是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最想杀之而后快的就是你。”
谢漆轻声地和他角色扮演。
“新武器运载来了,我恨不得在攻占雍城中直接把你炸死。如果没能把你轰毙,以我对晋军和你的了解,你回怀城小作休整之后,必定又会以夜袭的法子卷土重来。你夜袭了太多回,杀我士兵良多,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让你见阎王。”
高骊被他认真的语气逗到些许:“真害怕啊,云皇陛下,我要是真来夜袭,你想怎么送我下黄泉?靠你那夜里瞄不准,还跟不上我的破军炮?”
“如果你来夜袭。”谢漆语气沉了下来,“我的士兵拦不住你,但我会让他们缠住你,向我发信号——我将立即把远程的破军炮推进,在射程内不遗余力地对着雍城的方向轰炸——我会用炮火把你和整座雍城炸成废墟。”
高骊瞳孔一缩:“你在雍城有上万云军,上百架破军炮,为了杀我,你想把他们一起轰炸成齑粉?”
谢漆跳出了角色扮演,推开高骊的肩膀看他的眼睛:“陛下觉得,云皇会不会这样做?”
高骊皱起眉。
他没有见过云皇本人,但云皇对晋国所做却尽是阴恶手段。
三年前韩宋云狄门,云国挑动世家纷争,屠了晋国的满城皇室。
去年的谢如月刑场,质子云仲离奇掉进刑台路的拥挤人群,被晋人活活踩踏而亡。
云仲死得越冤越惨,云皇越能以慈父之名发兵东征。如果云仲的死真是云皇授意下的自导自演,那一个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献祭出去的冷酷帝王,又怎会把上万兵民放在眼里?
何况……高骊发起了多次夜袭,死在他手上的云军不止这个数。
他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谢漆:“会。上万人,上百破军炮,这些用来引诱我入瓮,筹码够了,用来给我陪葬,也足够划算。”
谢漆握住他的漆黑长枪,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密道结实吗?不会窒息吧?我们来试一试如何?如果我真猜中了,雍城化作废墟的第二天清晨,云军过来验收成果,影奴们有机会潜入他们的大本营。”
高骊看着他平静到发冷的眼神,口干舌燥地反握住他的手:“你这个……小魔鬼。”
谢漆唇角的朱砂痣扬起,回他:“不遑多让,暴君陛下。”
*
夜半子时四刻,进入六月初四,雍城西门的城楼上飘着一列逆风飘扬的云国军旗,旗下是一列森森的漆黑破军炮。
为首的云军主将攥着千里目盯着西门前的平原,即便迫于机械工艺,千里目在夜里无法看清,他还是死死抓着千里目,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无常的勾魂索。
副将在主将身边,也是紧紧攥着刀柄,夜色越浓越紧张。
许是夜太寂静,副将忍不住紧绷的神经,打着颤小声问身边的主将:“将军,以往都是子时四刻,那个暴君就赶来了。今晚没有动静,是不是太平了?”
主将手心满是汗,喃喃道:“不来,我们就能多活一天……”
侥幸的心还没抱以多久,几匹烈马的长嘶惊醒了西城门上下的云军。
主将刚低头朝雍城内看去,就听到了城门前的士兵们的骚动。
雍城内的西街上,那把漆黑的长枪反着凄冷的昏暗月光,灼亮成夜里的勾魂索。
马上的人身形高大,提着那把长枪,猛然朝反应不过来的云军冲去,不过一眨眼,长枪上又穿透了数人的身躯。
他单手持枪,把枪上串着的滚烫尸身甩出去,一瞬之间,尸体与热血砸醒了惊恐的云军。
“在等朕吗?”高骊提着淌血的漆黑长枪指向城楼上,低沉的声音在惊慌的乱叫声里穿透夜风,“楼上的破军炮,你们该掉转个方向了。”
城楼上的副将惊惧地大叫:“快、快把破军炮对准下方!”
他身旁的主将却是出乎寻常的冷静:“不,来不及了。”
主将拧开千里目举向星空,拉开里头的机关,倏忽一声刺耳的呼啸,一道炽烈的烟花射向高空,在夜空中向死而生地炸开。
满城的士兵,不分晋云,都看清了这道报讯的烟花。
它是那么的绚烂。
第172章
上弦月的惨辉被一朵烟花转瞬即逝的光芒压制了。
谢漆在西区的一处屋顶上单膝跪着,提着滴血的玄漆刀抬头,看到那朵烟花,轻喃:“真是美得该死啊。”
烟花亮完一瞬,夜空恢复斑驳,大宛呼啸着飞来停在谢漆肩上,他将临摹出的图纸和此夜战报绑在它的小爪子上,让它飞向怀城报给唐维。
烟花报讯一出,能确定今晚云皇就是要把雍城当诱饵,只要收到高骊来夜袭的消息,他们就能运着大型破军炮向前推进来一场远程轰击,把全城连人炸成齑粉。
对云皇而言,只要弄死高骊,再大的血本都不叫本。
对高骊而言,只要能尽可能地引诱云军发射破军炮,让他们自耗军需,缩小两军武器的悬殊,这场战事延长下去,晋国反扑的机会就能酝酿。
对谢漆而言,两军交战停下的间隙里,双方都处在喘息的松散中,就是霜刃阁的人趁隙潜伏进云军的最好机会。
今晚全城的影奴都只有一个目标,活下来,等待明天天亮,云皇以胜利姿态进入雍城时,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潜入他的亲卫队,护着方师父去无限接近云皇,以期解决掉云皇身边棘手的千机楼楼主。
谢漆报讯让唐维在雍城轰炸完迅速赶来接应高骊他们,大宛飞上半空,海东青小黑窜出来护卫在它周围,两只鹰迅速消失。
谢漆戴上从云军那扒来的面罩提刀向前,跃下屋顶进入西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预估在三刻钟到五刻钟之间,雍城外的远程破军炮就能就位,晋军要么折回地下的密道避险,要么突破西门离开雍城……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巨响,城楼上的云将竟然利用破军炮炸塌城楼,残垣断壁山洪一样倒塌下来,轰然把城门彻底堵死了。
完全不留活路。
谢漆在余响里落地,低头看绑在肩上的水银沙漏,三刻钟的倒计时缓缓地开始流逝。
影奴们和晋军要想返回密道不难,难的是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的高骊,西门被堵,他只能杀尽阻拦他的云军,才能回到安全的地下密道。云军要他死无全尸,晋军就要保他全须全尾。
西区的南北两边各四条辅街,一街五百军,全都严阵以待,准备出街围剿高骊,烟花一亮,易容在军中的影奴开始从内部杀乱步骤。
埋伏在密道内的晋军从四面八方出现,借着夜色后后方突袭云军。两方的人命就像方才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朵朵盛开,归于虚无境。
战场就是如此机械而高效的绞肉机。遗体在咫尺之间,年幼的孤儿、年轻的遗孀、年迈的孤老在千里之外,很多生者枕在梦乡里,很多死者躺在黄泉上。历史赢了,人道一败涂地。然而历史又由人所铸造。
沙漏流逝超过一半时,谢漆杀到了西门前,终于见到了他此前的噩梦,高骊在尸山血海中,麻木冷酷地执行梦魇。
谢漆擦过溅进眼里的血渍,提刀进入梦魇。
硝烟与尘土遮蔽了月光,玄漆刀割过惨白的轻风到达风暴眼,刀尖和枪尖短暂地贴过,浓稠的血珠猩热地相依偎。
沙漏的流逝有尽头。
雍城经过急速的血洗,满城刚成阎罗殿,就在陨石雨一般的炮声中解体。地面上无论死生,都在炮轰下化成支离破碎的残骸。
谢漆和高骊赶在沙漏破碎前杀尽了西门前的云军,几乎是踩着点躲进了最近的密道,枪与刀都发颤,两个人脱力地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背靠背。
他们也想抱住对方,可一身浴血,不知能有几处肌理是干净的,不约而同地不想弄脏对方,便背靠着背,犹如两头流浪的野兽。
云军的远程轰炸开始了,震耳欲聋地不知持续了多久,倾泻的破军炮像是实质性的怒火,恨不得把一切都炸成流沙。
他们在黑暗的密道里沉默地听。很难形容走到这一步的心情,残酷的地动像人的抽搐,两个人在剧烈的战乱中却莫名保持着荒芜的平静。
漫长的轰炸声终于停下,谢漆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是否有第二波余震,只是终于等到这寂静,便抓紧机会和高骊说话。
他往后一靠轻撞高骊,声音嘶哑:“八个月了啊陛下……现在精疲力尽吗?身上又添加了几道伤口?”
“都是小伤,谢漆漆呢?”
“我也是小伤,等出去了,还能抽刀再挥一晚上,挥到天亮为止。”
“真厉害啊……虽然我不希望你再去拔刀。”
谢漆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厉害的是你。那些夜袭,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高骊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摸索到他的手,两只杀到微抖的手紧握:“我好想抱你,可我一身很脏。”
谢漆用力握住他的手,哽咽了许久,临了哑声:“高骊,你听,没有炮火声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
高骊低哑地笑:“就快亮了。”
*
夏季的夜短,距离天亮仅仅只有半个时辰,天边地平线隐约看到了微光,云军的主力部队越过了雍城的护城河,撞开摇摇欲坠的东城门,井然有序地分队进入满目疮痍的雍城。
四队重甲骑兵在前开路,两列搭载小型破军炮的战车在中,再是三列步兵拱卫,中央才是云皇亲坐的御驾。
云皇坐在改造过的宽阔战车上,车厢里还坐着两人,右边是千机楼楼主,云国死士之首墨牙,左边是云国时任宰相,为他效忠了二十三年的李无棠。
云皇清癯,面容生得儒雅,如果不穿一身云国皇帝的黑色帝服,换成一套文士服,便像是一个温和的中年教书夫子。他的手里摩挲着一枚仿制故人旧物的黑石吊坠,轻盈地让它在指间轮转,看起来心情不错。
御车进入雍城的东门便停住了,亲卫兵来报:“禀告陛下,雍城尽是废墟,没有路可供战车前进了。”
云皇笑了笑:“车停,人动,全城搜查,清点人头,彻查是否有活口。”
“是,属下领命。”
踏步声散去,云皇看向千机楼楼主:“墨牙,你开窗,替朕看一眼雍城。”
一身黑衣的墨牙顺从地打开一道窗缝,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关上:“陛下,这座城是死城了。”
云皇含笑点头:“那么,如果搜到有活口,便全都杀了,才不负死城之称。”
左边的李无棠眼皮微微一动,微弱的动作便被墨牙注意道:“宰相大人似乎有异议。”
云皇笑着看过去:“是吗,无棠?”
李无棠年纪只比云皇年长几岁,云皇脸上细纹不多,他却已满面尘霜、满头银发,因是湿热夏季,他的衣领没有束高,脖颈上一道凛冽的陈年割喉伤疤清清楚楚。
因为这道陈年旧伤,他的声音从此沙哑得像吞了百针。
他合手行礼:“臣没有异议。”
云皇指间盘着那枚黑石吊坠,端详着他的眉眼轻笑:“朕还不知道你?说得文雅,无棠是宅心仁厚之人,说得不好,便是妇人之仁。可是觉得朕拿一万三千士兵做诱饵,过于冷血无情了?”
李无棠认真地摇头:“陛下做霸主之业,自当有霸主之心,此战若能置晋帝死地,其功可救千万人,并非无情,而是大义。”
云皇被取悦到了,确实是心情愉快,说话比往日直白了不少:“善,正是大义。晋国不仁数十年,不是今朝该当灭国,而是若干年前就该亡种。这种腐烂到底子,抱守残缺,残害忠良的脏污烂国,早该推翻了。无棠,这一点,你当比朕清楚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