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 第185章

神医招他过来,从医药箱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骨灰盒。

方贝贝抖着手接过,腿一软栽倒了。

没过一会,杀猪似的哭嚎从屋子里传出去,栖藏在屋檐下的鹰被震得扑扇翅膀,甩甩被震得嗡嗡的小脑袋。

方贝贝情绪来得猛,去得也快,小半时辰后,谢漆的施针结束,他便涕泗横流地坐在谢漆旁边的椅子上,抽抽嗒嗒地戳他束上器械的腿。

“不会残的,没事。”谢漆脑壳还嗡嗡的,拭去唇角血渍,揉揉后颈愧疚地看向他。

方贝贝吸吸鼻子,伸手往他脑袋上一盖:“好了好了,知道你要说什么,别道歉,生死有命,你又不是老天爷,少说有的没的。”

谢漆默默良久:“阁里这几个月怎么样?”

方贝贝找帕子擤鼻涕:“能派上用场的都派出去了,北境狄族一条线,东境这头一条线,还有长洛那么个大染缸,人手都不够用了,现在阁里就剩一些动不了的老弱病孺。但依照你说的,战事一平定阁里就加强防备,山外多设了几个迷宫,提防被袭。你师弟看着家呢,那家伙能干得很,不用操心。”

“贝贝,你呢,这几个月你好不好?”

方贝贝努力驱散几分失师悲怆,指着自己脑袋故作夸张地苦笑:“好个球,比起混迹在一堆花花肠子里,我真的宁愿去当个打手,再不济去种田也行啊。那群世家人真的好麻烦的,到处都是算计,一句话能转三层意思,我这脑子跟着乱转真的巨累无比。你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本着缺什么吃什么补的药理,猪脑花都吃腻了!”

谢漆笑得咳嗽起来:“许开仁没有帮忙指点你?”

“有啊,但他也忙得不行,又是在吴家那头周旋,又是投身研制武器的,精力真是旺盛得吓人。我看着都累,他竟然没晕没软,一直那么精神奕奕。”方贝贝咧了咧嘴,神情又是佩服又是古怪,“牛人,牲口!”

谢漆笑了好一阵,笑停了谈起正事:“前天我在密信里嘱咐你带来的东西,你带上了吗?”

方贝贝忙从怀里掏东西,掏出一块折叠得方正的厚厚绢布:“当然,我照着你的嘱咐,回了阁里一趟,在深堂的房梁上找到被楔进去的绢布。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啊?”

谢漆原本是想等回到长洛后,亲自回一趟霜刃阁取下这东西的,但他不想等那么久了。

方贝贝手中的绢布,是方师父之前在雍城对谢漆交代的遗物。

方师父声称把已知的一切记录了下来,他说那些东西是“深恶痛绝的真相”,楔进房梁里是打算留成最后的记录,还提醒谢漆如果安于现状,就不要去动这块绢布。幽帝杨无帆等上代人,以及谢漆这一代的所谓情报,全用密语记录在这平平无奇的绢布上。

“没什么,阁里常见的档案,密语我会破译。”谢漆面色如常地接过方贝贝手里的绢布,“你赶路匆忙,累的话不如先去休息,不乏累的话可以去官衙那边帮许开仁办事。”

方贝贝不多嘴,自是选择了后者,揣好方师父的骨灰盒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谢漆独自陷在椅子上,他慢慢展开绢布,身体忽然产生了幻痛,仿佛是根植在魂魄里的痼疾浮出水面。

他莫名疼得手指颤抖,展开绢布,破译第一句话就耗费了极长的时间。

待他破译出第一句内容,他从中缓过来的时间更长。

方师父的第一句真相,就让他浑身血冷、髓尽——

【谢漆,你是重生之人】

第197章

重生之人。

谢漆不知道自己愣神多久,待反应过来,他在衣服的夹层里摸索出了个暗器似的小沙漏,戴在手上提醒自己时间的流逝。

他从不知道时间的流逝是这样快,沙漏流转了四个来回,标志着时间已经流逝了两刻钟,而他这才抖着手破译出第二句内容。

【你身中烟毒时,你师父照顾你,在你口中听到,你前世死于飞雀四年,重生回韩宋云狄门之夜】

谢漆骤然感觉身体陷在一团粘稠厚重的淤泥里。

脑海里飞速闪过光怪陆离的记忆片段,他想看清,潜意识却极度抗拒,不过是片刻之间的挣扎,他愕然发现眼眶和口鼻都流淌出了血。

久违的烟毒复发痛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谢漆猝不及防,仓惶把绢布塞进怀里,紧接着掐住自己的脖子从椅子上摔下来,痛苦至极地蜷在地上剧咳。

窗外檐下的鹰振翅长唳,很快喊来了不远处蹲守的影奴,影奴破窗而入看见自家阁主的惨状,连忙火速把神医架了来。

谢漆全程醒着,虽痛苦难耐,神智仍存。

他的神智就像钓鱼竿下的强韧钓线,鱼钩勾住了一条庞然大鱼,钓线由此紧绷,试图将水面下的庞然大鱼拽上来。

神医这是去而复返,枯皱的手毫不留情地掐准他的穴位,动作越快说话越溜:“你小子干什么了你?这不应该啊,我一个时辰前刚把你的身体料理好的。两年又十个月,这毒压制兼消解,到现在不该有这么浓烈的毒性了,你刚是吸食一箱烟草了,还是又沾到原烟了?”

谢漆吐血吐得衣领浸透血渍,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抖,难受得下意识想翻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减缓痛苦。

结果神医拎猫崽后颈一样把他抓起来骂:“不能趴,我知道你心肺憋闷,不能贪图一时的轻快四脚朝地,这么趴反而会加速毒素流窜!”

一旁的影奴被神医使唤着上前来抓他,谢漆又是抽搐又是咳血,耳朵嗡嗡视线猩红,努力地听神医的话转移注意力。

神医知道他在听,一边忙活一边不过脑子地对他说话:“高骊那大块头前几天也像你这么趴着,活像一匹大狼狗趴在食盆里,你是不是学你那皇帝陛下了?臭小子,好的不学学坏的,我要是你爹或者是你祖父,这就抄起手杖把你一顿揍……”

谢漆配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想高骊,脑海里浮现初九虚弱又凶蛮的古怪高骊。

他们近在咫尺的时候,谢漆在混乱里看清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冷汗,高骊的眼睑和睫毛上都沾满亮晶晶的水珠,莫名也像是哭泣。

他野蛮地又亲又咬的时候,既像是想占有他,也像是讨要解药。

他很凶,却也古怪的可怜无助。

谢漆专注地想了好一会,睁开眼时去看手腕上的小沙漏,看着它流转了一个半来回,一身的剧痛才逐渐平息下去。

房间里的人都激出了一头汗,神医后怕地拔出最后一根银针,不客气地拍打谢漆的脑袋:“你小子,欠老夫可太多条命了!”

谢漆沙哑地道谢,神医精神劲十足地在医药箱里抓出一把小镜子:“你看看你看看!”

谢漆凝神看去,看到镜中的自己左脸上有两块淡淡的云状青斑。

“你上次出现这烟毒斑,得是去年春季了。”神医擦擦满头的汗,“所以你小子刚才在干什么?”

谢漆没有瞒着,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右眼沙哑回答:“方才只是在试图回想忘记的记忆,突然就这样了。”

神医凝重地揉揉手腕,抓开他的手,掰开谢漆的眼皮一顿瞅:“你当初心脉和脑子都伤着了,失去记忆是身病,也是心病,你还是慎重点好。你最初在慈寿宫时,我估计你要治个六年以上,春猎后你回了霜刃阁,出来后是恢复了基本,可这剩下的余毒依然难以拔除。这期间又参军找死,要不是老子在这镇着,你坟头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明白。”谢漆嗓子火烧一样,右眼不止疼得慌,眼珠里还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幔,一只眼睛看不清的感觉,比一双眼都不行还要不适。

“真是多灾多难。”神医去一边挽袖写新药方,“原烟就是这么吓人,毁了你,害死了梁太妃,也杀了那云国人。这几天外面的传闻山崩地裂一样,皇帝梦见生母被拐卖到东境,借此大搜东境的北境女子,一边是北境军的悲愤,一边是东境本土的抵抗怒火,乱得天翻地覆的。”

谢漆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是捂着眼睛的手下意识地颤抖:“您怎么看?”

“我在医馆看喽。”神医也冷静下来,“这几天有不少妇人送到医馆,有八成的腿脚打断了,不管医师医术多高,里面有一半后半生不良于行。昨天医馆接生了二十六个新生儿,孩子哭母亲也哭,说是本来打算一生下来就把小孩掐死的。医馆现在跟地府也差不离。”

谢漆有收到邺州外数个山村暴动的情况,毕竟在他们眼中,是官军抢走了他们的财产。

至于那些被搜救出来的被拐人,他心硬心狠如此,也不敢多想。

神医不评价,但隐晦地说起对别的恶事的态度:“皇帝因为梦见他母亲受苦,站出来清肃东境,谢漆,你对他来说不是媳妇就是夫婿,枕边人让烟毒毁了,你说他以后能不能以你为怒,再站出来禁烟销烟啊?”

谢漆懵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阵咳嗽和失笑。

神医写好了药方,认真地捋捋胡子:“总之好些人指望着你们呢,自个的身体千千万万保重。”

神医带着药方出去忙活,谢漆有些难受地揉着眼角,一旁随侍的影奴壮胆上前来想照顾他,指着他浸透了毒血的衣领。

谢漆自己松开衣领,余颤的手摸到了一脖子的黏腻,他习惯性地想抬手去揉后颈,手竟没有多少力气了。

他只好垂下手停在藏着绢布的胸膛。

缓一缓。

*

然而对绢布视若无睹的结果就是失眠。

谢漆一闭上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破译的两句话,其折磨程度和烟毒不堪上下。

而在他失眠的这些天里,邺州就和他的身体一样窟窿陆续渐出。

以邺州为中心的周遭六城,出现了规模不小的动乱。东境千百村落以宗族为系,打着妻儿被夺的旗号闹得天翻地覆。

即便上有调和法令层层下放,下有北境军张弛配合地镇压,中间有高沅为首的梁家本地官商管控,万民仍然掀起了风波不小的大干戈。

这场大动乱后来记录进了国史,后来人评断褒贬不一,有肯定其打断黑色交易的正义性的,也有批判以暴制暴害民的。

在这动乱之前,晋国北边与东边这两块地系,还能维持和平相处的表象,在这风波之后,东境与北境结下了难以消除的地缘仇恨。

端看高骊在位期间的君名,当世东境当地,他的名字被冠上了暴君二字,常被痛骂不堪,而在北境之地,高骊之名又被传颂成仁君救世。

此间虽是后话,北东之仇怨隔阂却延绵数代。

世族所犯的孽,不能以一死赎之,遗留百代积毒。

原本扬着胜利大旗,想要风风光光班师回朝的北境军,生生在邺州拖了近月。

*

十月初一的浅夜,高骊才卸下一身沾着泥土的血腥气,整整衣袖推开谢漆的房门。

谢漆正垂着血丝遍布的眼睛,靠在床头上看足有三尺长的绢布。

两个人的眼睛对上的一瞬间,都猛然觉得对方清瘦了。

谢漆把绢布合起放回怀里,朝高骊伸手笑叹:“皇帝陛下。”

高骊驻足在门扉痴痴地看了他好一会,才大踏步而去:“谢小大人。”

谢漆让他抱了个满怀,两手拍大熊一样拍拍他宽阔的后背:“我天天收到信报,知道你们军队不好过,我却帮不上你们什么忙,真是惭愧。”

高骊埋头在他侧颈猛蹭几下,抱紧他反驳:“说什么傻话,不止我们谢小大人,霜刃阁每个影奴都帮了晋军良多,立的还都是大功。”

高骊挤进谢漆的床上,泰山压顶似的把他罩在身下,就算谢漆早在信报里知道了这场扫荡的清肃结果,他也还是忍不住凑在他耳畔,一句一句地报告。

将要护送回北境故土的女郎孩子有多少,留在东境当地设立新籍贯的又有多少;挑起动乱的地方黑恶被剿灭关押几何,晋军伤亡又几何;东境世族掌控已久的官制田策被整改到什么程度,许开仁唐维等庶族寒门推行的改制又深入到了几分……

高骊一道道跟他细说,汇报,总结,把他当可心的树洞、独一无二的分享人。

有很多人追随他,也有不少人反抗他,他有时受不住那些深重的期待,更多时候也受不了漫天的痛骂,难熬的时候想想身下这么一个人,苦的变甜,甜的更甘。

这是他的脊梁与支柱。

他们两个人里,通常是高骊滔滔不绝地说话,谢漆冷淡地安静着,热情似火撞上冷若冰霜,各不退让,却双向共进。

谢漆全程轻抚着他的脊背,听他一口气说了两刻钟时间,人都要被压麻了。

高骊更厉害的是全然不渴,噼里啪啦把正事一通输出,复杂的情绪还没平复,亲昵粗野地亲了他的朱砂痣半晌,又马不停蹄地把私事接上了。

“谢漆漆,你瘦了。我来时去神医那儿问你的近况,他说你腿伤好了不少,可是这些日子烟毒来势汹汹地复发了几次,怎么会这样?”

他捏捏谢漆的脸颊,凑近了进行贴贴式检查。

谢漆被贴得想笑,只能故作严肃地推开他:“没什么事,烟毒都是老生常谈,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小事不必再提。”

那些诡谲复杂的阁老陈述、混乱记忆,除了把他折腾得失眠卧病,几乎再无好处。谢漆把这当做私事,自己都没捋清楚,再拉旁人一起苦恼不是他所愿。

高骊还要再问,他使劲推开他直起身靠坐在床头,屈起左腿,指节敲敲:“陛下,我左膝愈合得最慢,护具便得最晚卸下。你看,我现在就剩这里没解开了,你帮个忙,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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