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眼睛便眯了眯。
踩风紧接着提起高沅,他管控着宫里的大半内务,通晓宫里的风吹草动:“恩人,这邺王的疯症经了十个以上的御医确诊,眼下暂时来看必是仍圈禁在宫中的,既在宫中,其内务便在奴的管辖下。”
踩风话未尽,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谢漆,摆明了只要谢漆一声令下,他便能遵照他的心意定高沅生死。
谢漆看着他那眼神,忽觉周遭的空气似乎扭曲了一下。
万人仰颈,奉刀自请,生杀予夺的特权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谢漆低声:“盯着他,不用做什么。”
他警惕着这把无形的刀。
*
是夜,高骊总算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兵荒马乱,勉强处理完前朝的乱事,揣着一颗疲倦又亢奋的心速回天泽宫,一回来就睁着饿狼似的眼神环顾,一眼看到坐在爬梯上最高处的谢漆,拔腿便过去逮人。
谢漆正垂眼看公文,一连失眠了半月,感官略有迟钝,听到高骊的动静便放下手中物,还没来得及唤人,高骊便排山倒海地跨上来,一条腿跪在夹板上,俯下来一把压住了他。
高骊沙哑地喊:“谢漆漆。”
“在。”
高骊顿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热流润过了,大手扣着他后脑勺紧抱着,严严实实地揉了半晌。
谢漆只觉被一座小山压住了,本能地先抬起手抱住高骊,放空一切,摩挲他硬邦邦的腰背,猫一样轻蹭他侧脸和颈间。
两人都处在身心俱疲的极限,但因见了对方,心魂又极度亢奋起来。
紧贴着说不到半晌话,谢漆便觉得被半压得窒闷,推推高骊胸膛,示意下了爬梯再细说,高骊却直接箍着他的腰送上宽大的夹板,大手微微哆嗦着攥住了他的腰。
谢漆嘶了一声,方才的波澜不惊被攥碎了:“在这?”
高骊耳廓红着,动作却强硬得不容置疑:“嗯!”
“……”
好吧。好一阵分开了,此刻重逢,玩得花点也合情合理。
谢漆这么纵容地想着,被压在最高的夹板上吃了一次,爬梯甚高,他以前也常仗着轻功爬上爬下,这还是头一次萌生恐高的感觉。
高骊中途扯坏了谢漆的发簪,粗粝的手指拨过散下来的长发,那青丝太顺滑,很快从他指间泄下来,绸缎一样垂落在夹板边缘,发梢垂在空中荡。
谢漆指尖发抖地以为弄过这一次就好了,谁知高骊沉迷他又惊又紧的模样,又把他抱进了爬梯最高处的小窝。小窝容纳不得两人胡搞,高骊便把谢漆放在小窝里,自己跪在小窝外摆弄,顾不上晚膳,先光顾着吃他了。
谢漆万万没想到还能这样,小窝里光线昏昏,被顶撞得感觉自己也要昏过去了。
高骊胡作非为了大半时辰,谢漆被从小窝里捞出来时,发梢都仍在余韵里微颤。
他有气无力地抖着腿去拣散在夹板上的衣裳,呻吟着轻骂他:“高骊,饿死鬼都没你这样的……”
高骊亦沉浸在颤栗中,握过谢漆的手放在自己滚动的喉结上,没头没脑地在一片狼藉里揉他:“我此刻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谢漆摸摸他的喉结,慢吞吞地喘息着:“陛下活过来,我却险些被弄死。”
死字让高骊悲压过欢,他蔫吧着冷静了下来,把谢漆裹好,抱起下爬梯去,总算平复了蓬勃的欲。
“你回来了,天泽宫才变满了,你不在,我的心也跟着漏风,每天都能在耳边听到风声。”高骊赤膊抱着谢漆去妆台前,把他放在椅子上,跪地抱住了谢漆的腰,脑袋埋在他胸膛前。
一个绝对臣服的跪姿。
若不是刚才被干得够呛……谢漆当真是要以为他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乖夫婿。
高骊侧耳贴着他的心跳:“老婆,你在白涌山的一切可还顺利?还需要不定时回去料理吗?”
谢漆摸摸他鬓角散出的一缕卷发:“不需要。陛下,你起来。”
“不。”高骊躬起肌肉线条蓬勃的脊背,“每天有许多人在我面前弯腰屈膝,我烦。”
谢漆莫名想笑,他低头把下巴磕在高骊的脑袋上,垂眼将高骊整个脊背一览无余,看着他线条蓬勃的腰背上充斥旧伤疤和新抓痕,看着这个后腰上纹着苍鹰羽翼的九五之尊跪在自己脚下,颠倒尊卑地自适其适。
高骊安静地抱着他半晌不吭声,谢漆便伸出指尖,沿着他脊背的线条游走:“新岁没有在陛下身边,真是遗憾。初一那天,陛下过得好吗?”
高骊的脊骨蓦然动了动,他抬头抓住谢漆的手搭在自己的侧颈上,谢漆手白,落在他小麦色的肩颈上,两相映衬,鲜明如活色春图。
“不好。”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泛起血丝,“谢漆,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谢漆双手拢住他的脖颈:“我听着呢,什么事?”
高骊喉结在他掌心滚动,抬起左臂展示腕上的念珠:“每月有一个双重日,我的魂魄会在天命念珠的趋势下穿梭去异世。”
“初一那天,我在异世的东宫见到了你,我似乎改变了你的结局……”
他低头亲吻谢漆的手腕:“又似乎只是顺着命运的框架,走向我们的结局。”
第213章
高骊一直对异世穿梭之事不敢宣之于口,此世与异世的时间一并流动,他不知道自己的行止会不会威胁眼下的未来。
现如今,所处的晋国武力昌盛,文治渐佳,云狄俯首不能造次,何姜韩梁倒塌,国之基已定了大半。高骊自忖尽了一个君王能尽的职责,当下晋国制稳,除非天降巨灾,否则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晋国能有数十年的太平昌盛。
他想,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在他能够在谢漆怀里举起左腕,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这交织的天命了。
“当年护国寺择天子,我先在不知情的时候踏进两个晋国的缝隙,一直到现在……我度过了四十二个双重日。”
“我在那个晋国里的亲友死生殆尽,登基没多久就沾染了云霄烟,在吞云吐雾里俯瞰北境遗民和中原万民一起水深后热,而我还在烟草和算计里嗜杀成性,驱使着晋国越来越烂。”
“异世里的我没有你。”
高骊跪在谢漆怀里,耳朵必须贴着他的心跳才有足够勇气抽丝剥茧,他抱紧谢漆的腰,摩挲着他的青丝骨肉,汲取他偏低的体温,体内有一座火山,唯有谢漆能镇压。谢漆是镇山石,是千年川,是云间虹。
他想融化进谢漆骨髓里,或者把他容纳进血肉里,想合二为一永不分离的心一直如此炽烈,以至于怎么要都要不够,恨不得埋进谢漆身体里永远不出来。
他尽量冷静地将一切告诉谢漆,两世的变化,护国寺的诡谲,重生与穿梭的交织,到最后抬起惶然的冰蓝眼睛仰视谢漆:“晋国的结局改变了,可我不知道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谢漆垂着眼低头与他对视,水光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忍着弯腰抱紧高骊,喃喃:“去年回长洛,我的重生和你的穿梭,我就在萧然口中和霜刃阁的纸堆里获知了。高骊,我也不知道待今年七月七之后,我们的结局会成什么模样,自我知其天命,除却在你怀里,我便都不能安睡……此事我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坦陈。”
高骊猛然想起了去年十月二十夜谢漆的崩溃,他以为那些眼泪都是为身世和故人。
那崩溃里原来也有他的一份缘故吗?
“你必然改变了我的命途,我也改变了你,我们就像停不下来的齿轮,互相咬合着前行。现在,我们没有秘密了。”谢漆抓紧高骊的脊背哑声,“父冤母凄,亲姐悲楚,那些苦痛因为隔代,因为素昧平生,变得遥远和迟钝,唯独你,近在咫尺的生别离……当真是折磨人。高骊,七月七尚远,既然此世晋国已安康,那我们先这样相拥着安睡,好吗?”
高骊发起抖来,手臂上青筋毕露,若是放纵蛮力去抱紧他,只怕能一举揉碎他的骨头,好在他现在已经学会自如地控制气力。
于是咽下喉头辛辣,低哑地在他怀里笑:“好,不问结局,我们只论此刻。”
一番收拾和日常后,深夜时纱帐深深,高骊濡湿地亲吻着谢漆,上瘾一样非要顶入里头,谢漆指节间环着几缕蓬松的卷发朦朦胧胧地睡去,高骊拥紧了拭去他斑驳的泪痕,仗着一身灼热的体温,要做谢漆的天然被炉。
谢漆睡得沉沉,清晨在水声里模糊醒来,发现自己让高骊揣着浸在浴桶的热水里清理,咕哝着茫然回头,见到高骊的脸便靠上去。
高骊吓了一跳,捞起他以免滑进水里,轻笑着抱好他蹭蹭,捉着他的手在水面上轻拍,玩猫崽的爪子一样,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早:“早,老婆,很累是不是?你只管睡,我给你洗洗就好,待会把你抱回被窝里,你只管睡到自然醒。”
谢漆失眠了多日,很快继续眯着眼,热气氤氲中毫无戒心地坦然交付:“好哦。”
高骊心软得一塌糊涂,险些误了早朝的时辰,若非梁家引起的连锁太重大,当真只想抱着他厮混上一整天。
谢漆昏昏沉沉地睡到晌午时,起身时分不清是睡太久导致的腰酸,还是高骊所致。
醒来没多久,踩风便赶紧呈上来一个长盒:“恩人,昨夜邺王疯症发作,跑去了梁太妃生前的住所慈寿宫,他破封强闯而入,对其主殿打砸,最后竟点火烧了主殿。奴才们连夜灭火,发现主殿的宫墙一角有不对之处,当即破墙以视,结果在其墙隙里找到了一幅残画。”
谢漆脑海中忽然闪现过了什么记忆片段,皱眉道:“打开。”
踩风开盒,从中取出一卷画展开,画的下端被火燎了去一截,以至于画上的人物肖像只剩下膝盖以上。
这幅焦去一截的残画上描了足足十一个人,正中间是一个形貌极精致的青年,他被描画得极其传神,微微笑着,眉眼间笼罩着十分温柔的神情。
除了左唇外侧没有一颗朱砂痣——这张脸和谢漆的脸极其相似。
谢漆抓住了脑海中飞闪而过的记忆片段,那是他飞雀一年初,中了烟毒后在慈寿宫调养的时候。
慈寿宫里的太妃们能因深重烟瘾而齐齐疯癫,便是因为整座慈寿宫的无数器物都浸润了烟草的灰屑,一众太妃日日在充斥烟草的环境里待着,自是神志不清,梁太妃常逗留的地方更甚。
谢漆当时不止受烟毒侵蚀,还萌生了烟瘾,仗着嗅觉灵敏和轻功潜入了主殿,嗅到中墙悬挂的名画浸润了烟草的气味,便悄悄焚烧名画,嗅画中烟草的气味解瘾,结果发现名画之中嵌着一幅薄薄的私画。
他看到私画上有一张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即便神智糊涂也觉奇怪,便将画卷起楔进了宫墙的角落藏好。
谢漆从回忆中醒来,取过这副重见天日的画,立即召来了影奴们去核实画上十一人的身份。
高效核查到黄昏时,高骊还在内阁里被绊住未回,谢漆已将画上的十一人全部确定好了身份。
他沉吟了半晌,终是按着太阳穴哑声吩咐:“踩风,你去审刑署,请唐大人过来一趟。”
*
唐维在审刑署事忙,得了邀请便放下杂务匆匆来了天泽宫,进去后一眼看到桌前的谢漆,长发只挽了一半,素簪常衣,养眼得很。
见这么一个美不胜收的人,唐维的焦躁陡然散去,放慢脚步上前去:“谢漆,你有事找我?”
谢漆将桌上的画铺陈到他眼前,示意他看。
唐维垂眼一看,视线先被中央那个与谢漆眉目相似的青年吸引,但是很快,他就被青年右侧的一双夫妇慑去了注意力。
谢漆解释了这幅画的由来,告知画上十一人的身份。
这幅画是梁太妃私下所画,正中间的青年便是睿王高子歇,睿王左侧五人,右侧六人。
梁太妃绘下这幅画时,似乎是秉持着想象中的情感配对顺序,从左到右,依次是成对的“佳偶”:
最左边是当年到晋国为质的年少云皇和墨牙;紧接着是汤执棣与梅氏姐妹的生母梅夫人;中央是梁太妃和睿王高子歇,他们年少时曾有婚约在身;次之是唐实秋夫妇;随后是睿王的影奴玄坤和彼时的长公主高幼岚。
最后第十一个人,是睿王妃唐氏。
这幅画被谢漆在不经意间焚烧掉了一半,通过对画作的工笔研究,画上其实应该是十二人,唐氏手中应该还牵着小小的高钏儿。梁太妃心系睿王,对唐氏只怕是没有多少好情感,但她还是将她们母女画在了画作上,聊以做故人慰藉。
这画上的人,本该做夫妻、爱人的五对人全部没有好结果,非死即离,无一安然。
便是最后的睿王妃母女,也骨肉分离,阴阳永隔。
生多悲情,死亦无圆满。
“这幅画上的人全是当年与睿王关系匪浅的人。”谢漆指向唐维所看的那对夫妇轻声,“这两位,是你的父母。”
那对夫妇正是年轻时的唐实秋与妻罗氏,唐维沉浸在见到父母遗像的震惊和悲伤中,但掉过了眼泪后,他也感到了不解,指着中间睿王高子歇的画像,抬头看向谢漆的脸:“谢漆,若此画不假,你……你的长相,未免太像睿王了。”
长得这么像,难道是巧合?
谢漆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垂指点在画像上方的留白处,像是点在了一处无形的陈年疤痕上,抬眼与唐维幽幽对视:“不是巧合,这是我生父。”
唐维的眼泪凝固在眼角,被吓到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