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了戏,剧组的人几乎都走了,他坐在片场偷偷掉眼泪。
岑雾还没走,他晚上自己剪片子,当时熬了太久,身体不太好。
他肩膀上披了件大衣,黑发雪肤,带着点病容,跟陆敛说:“站起来,不许哭。”
陆敛擦了擦眼睛,这次没听他的,没站起来,还是继续哭。
“那你就滚,”岑雾双眼冰冷,语气也很冷,很刻薄地跟他说,“没出息的东西,赖在这儿,占着这个位置干什么?”
陆敛被骂得脸色又红又白,他站起来,赌气非要做出个名堂给他看,他还在掉眼泪,呜呜大哭,跟着岑雾去学剪片子。
岑雾长了张很冷艳的脸,整个人沉静又冰冷,像一团冷雾,陆敛差点都忘了岑雾比他小七岁,毕竟岑雾总是这么凶。
陆敛很多年以后,等到岑雾都离开了,他才意识到岑雾只是想帮他而已。
他没有岑雾爸爸妈妈那么懂他,想了解岑雾,永远不能听他说什么,甚至有时候也不能看他做了什么,要是他爱你,你愿意去感觉,就总能感觉到的。
岑雾拍的第一部 电影上映之后,他就开始零零散散地还钱,他父母的很多朋友都不愿意见他,还以为他又是来借钱。
寒冷下雪的冬天,岑雾被推搡关到门外,直到又敲了几次门,才终于给他打开。
岑雾被冻得发抖,他当时就在想,他再也不要欠钱了,不想亏欠任何人。
《蝴蝶》突然爆红,媒体都很喜欢采访岑雾,他父亲是名导,母亲也很出名,当年岑家的事轰轰烈烈,几乎每次采访都有记者问岑雾。
那年电影节,还有个记者举着话筒,咄咄逼人地问岑雾:“我想问岑导,当初你父母欠下那么多债,他们难道没有遗产?而且我听说你母亲还有抚恤金,这笔钱你没有拿来还债?毕竟有很多人因为帮助你们,最后走上了绝路……”
岑雾抬起头,他肤色冷白,薄红的唇都被衬得更冷,那双眼望过来,带着笑跟他说:“你也死一次就知道了,要我帮你吗?”
媒体哗然,过后都在痛骂他,岑雾得罪了几家媒体,电影越红,他风评越差,但追逐他的粉丝也更狂热,很腥风血雨的体质。
他父亲有个关系很好的老朋友,当年给他们借了几千万,在他父母去世之后一度也很照顾他,几年前却突然没了消息。
岑雾以为他跟其他人一样,也都在躲着他,他也不想拖累对方,就这样断了联系。
等赚到钱之后,他辗转找到对方的联系方式,给对方发消息,想先还一部分钱。
对方却一直没回复他。
岑雾又给他发,说叔叔,我真的是来还钱,不是来借钱的,可以给我现在的地址吗?
对方还是没回消息,岑雾就想办法打听到了地址,他晚上找过去,是对方的女儿给他开的门,看到他脸色就顿时冷了下来。
“……你好,”岑雾抿了抿唇,已经经历了很多次,但每次上门还钱,其实他都很紧张,他跟她说,“我找张叔叔。”
对方的女儿眼眶却突然红了,带着点恨意跟他说:“我爸死了。”
岑雾一愣。
对方当初为了救急,给岑雾的爸爸妈妈借了几千万,岑雾的爸爸妈妈去世之后,他也公司突然出了事,这笔钱补不上,资金链断掉,一夕之间濒临破产。
他硬撑了一年,没等到转机,反而查出来癌症晚期,不想倾家荡产治病,就放弃了治疗,把公司卖掉,钱都留给了妻子跟女儿。
对方的女儿眼眶通红,看着岑雾,突然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
“囡囡!”旁边她妈妈愣了下,连忙呵止。
岑雾嗓子发涩,他都不知道,他甚至没去那个叔叔的葬礼。
岑雾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把银行卡放在旁边的柜子上,就转身下了楼。
深夜灯光昏暗,岑雾才走到楼下,那个女孩就追了下来,伸手抱住他,眼泪流得哽咽,颤抖地跟他说对不起,说她真的很想她爸爸。
岑雾抱着她,摸了摸她的头,胸口一阵酸胀,他又把她送回家,然后才离开。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抬起头发现今晚有月亮。
他突然想起书里季长玉问谢归澜,你为什么这么累还没放弃。
那也是个月亮高悬的晚上,谢归澜抬起头看着月亮,顿了下说:“我会一直往前走。”
岑雾的脚步也没停,月亮一直往前走,他也跟着月亮走。
他拍《蝴蝶》赚的钱只拿了一半来还债,这是部爱情片,而且从上映到爆红也花了点时间,他需要更多钱,才能还清债务,他必须得接着拍他爸爸留下的那部《飓风》。
他把剩下的钱都投到了《飓风》,接着拍戏,就这样一年一年,还清了债务。
在他二十一岁这年,他又拍了部自己的电影,然后在柏林电影节拿到了最佳导演。
他走到领奖台上,灯光映下来,仍然是漂亮冷淡的一双眼,但眼底蒙上了一点雾气。
他按惯例感谢了剧组的所有演员跟工作人员,然后抬起头恍惚看到好像有人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怀里抱了捧花,是对夫妻,在对他笑,朝他招手,面容一如当年。
他已经长大了,但他们还没有变。
岑雾眼眶顿时湿润,他嘴唇动了动,想说我很想你们,好想再见你们一面。
但不能说。
说了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岑雾闭了下眼睛,眼泪没能掉下来,他说完感谢词就下台。
他这几年跟姑姑联系不多,只是每个月都会给她转钱,姑姑一开始不要,他就说是当年住在她家里,花了很多钱,所以想还给她。
姑姑也很少主动联系他,但每次他过生日,都会跟他说生日快乐,他的电影上映,也会给他发个中老年鼓励表情包。
这次电影节都结束了,他却还没收到姑姑的消息,岑雾给她转了账,她也没有收。
岑雾心里咯噔一下,他连夜回国,去了姑姑家,就发现门口摆着花圈。
“你姑姑前几天晚上走了,”姑父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好几岁,揉着脸跟他说,“是猝死,也挺好的,走得没什么痛苦。”
岑雾怔怔地在她遗像前面站了很久。
几天后,他去参加姑姑的葬礼,等到葬礼结束,堂哥叫住了他,说想跟他谈谈,然后他们去了一家餐厅。
“你得对她的死负责任,”堂哥脸色憔悴,跟他说,“她这几年太累了。”
岑雾这才知道,他每晚偷偷跟着姑姑回家,其实早就被姑姑发现了,因为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学校,怕有人找他麻烦,姑姑也总是在跟着他,有次晚上还正好碰到讨债的混混。
“他还是个孩子,”姑姑拉住为首的那个混混,眼眶通红,跟他说,“他没有钱,你们想要钱就找我,我给你们。”
但她身上才两三百块钱,混混拿走以后就不耐烦地推了她一下,她摔倒在地,还崴到了脚,等混混离开以后,擦了擦眼泪,就爬起来扶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回家。
她一直很惦念他,总是偷偷去看他,知道他在拍电影,晚上就睡不着觉,怕他被欺负,但拿起手机,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她还会去电影院看他的电影,每一部都看,柏林电影节之前,她写了很长一条微信,打算等电影节结束发给他。
堂哥把手机递给岑雾,岑雾接过去,就看到姑姑跟他说:
【姑姑知道你很努力,知道你肯定能拿奖,辛苦了孩子,累了就回家吧,姑姑要跟他离婚了,不是因为你,是已经过不下去了,他确实已经不是姑姑当年认识的那个人。
……】
岑雾走了以后,她跟丈夫的关系也没有好转,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她没舍得离开,直到她去电影院看到那部《蝴蝶》。
蝴蝶是伪骨科三角恋电影,女主寄养在男主家,然后爱上了男主,这个她名义上的哥哥。
男主是很浪子的人设,他们纠缠了很多年,最后女主终于决定跟他分手。
结局是个下雪的晚上,她跟男主说完分手,就擦了擦眼泪往前跑,不知不觉跑到了他们高中的学校。
她好像在这个雪夜,又看到那个十几年的少年,在校门口朝她招手,笑得不太正经,管她叫妹妹,说你怎么还不过来,该回家了。
她以前都会跑过去,然后扑到他怀里,坐在他自行车后座回家。
但这次她往前跑,她没有停下,跟他擦肩而过,她曾经真的很爱他,他也是,但她要跟他告别,开始新的人生了。
结局是女主跟男二在一起。
【姑姑也要往前走了,谢谢你给了姑姑结束这段关系的勇气,姑姑很爱你,也很想你,回家吧,等你回来,姑姑在家里等你。】
但她已经死了,岑雾知道自己又一次没有家了,他抬起头,眼眶通红。
堂哥有点想报复他,才拿这个给他看,但岑雾红了眼眶,堂哥突然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很难说到底是谁的错,好像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命运如此,蝴蝶翅膀轻轻扇动了几下,风暴就再也没有停止。
岑雾把那条微信发给自己手机上,就去买了捧红玫瑰,他开车去墓园,把那捧玫瑰放到姑姑的墓碑前,又站了很久。
支撑不住蹲下去,又靠在上面陪她。
直到腿都开始疼了,他才起身往家走,这个晚上仍然有月亮。
他突然想起那的结局,深冬晚上,谢归澜穿了件黑色大衣,月光照下来,他的脚步一直没停,就这样往前走。
这次岑雾的脚步却渐渐停了下来,谢归澜很勇敢,很坚韧,是能让他抬头仰望的月亮,但他其实胆子很小,怕鬼,怕黑,怕疼,怕有人离开他,没什么不怕的。
他晚上到家,就直接躺下睡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他才三四岁,晚上在片场等他爸爸妈妈拍完戏带他回家。
爸爸妈妈牵着他的手,时不时给他拎起来,他就挂在半空中晃着脚。
但走着走着就突然走散了,他抱着他的小熊,着急去找妈妈。
妈妈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转过头朝他走过来,然后蹲下张开手,夜幕映着她温柔的笑脸,她跟他说:“妈妈在呢。”
他朝她跑过去,伸出手想抱住她,一切全都消失了,夜幕上只剩下晃晃的一轮月亮。
他也不在片场,好像在一条河旁边,对岸他看到了他外公,脸上都是皱纹。
他好想说外公你怎么又老啦,然后就看到他爸爸妈妈也在,那个叔叔也在,他姑姑从远处跑过来,朝他挥手,他也挥了挥手。
他一次都没有跟他们告别过,永远言不由衷,词不达意,他流着眼泪说跟他们对不起。
然后朝他们跑过去,想说我好想你们,我真的想再见你们一面,为什么……
岑雾是被电话吵醒的,陆敛打来的电话,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岑导,”陆敛跟他说,“我没打扰你睡觉吧?咱们那部电影……”
岑雾嘴唇动了动,他嗓子嘶哑难听,“我……我……不……”
陆敛听出他声音不对,担心地说:“岑导?你怎么了岑导?”
岑雾听到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被压抑的痛苦一瞬间都潮水般涌了上来,撕裂了他的嗓子,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岑雾就这么在家待了三天,没有任何好转,他谁都不想见,渐渐地很害怕见到人。
他又打开那,被他翻了不知道多少次,书都已经开始掉页了,他在家学谢归澜说话,因为谢归澜的台词总是很短。
岑雾穿书前一晚,还在看这,然后一睁眼,突然在会所在看到了谢归澜。
……
岑雾晚上喝了点酒,有点醉了,谢归澜发现他在望着自己发呆,就揉了揉他的脸。
岑雾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