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任何话,可对方却还是留了下来,就那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轻声戳破他的心思道:“有话对我说?唐烛。”
“我……”他艰难地嗫嚅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在口腔反复斟酌,临了闷声闷气承认:“嗯……”
付涼对他的坦然很满意,丝毫不关心头顶那些杂乱的喊打声,径自向他身前走了一步,使两人面对面,“说吧,我在听。”
可唐烛想说的太多了,他想说自己其实是银河放在他身边的卧底,想说他曾经瞒着他也想过搞一些完成剧情的小动作,即使这些想法没有付诸实践。
他必须得承认,有时候那些掩藏在道德与文明下的阴暗想法时时探头,曾经无数次牵动着他的心,可他都将它们重新掩埋回去。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答应过付涼,不会欺骗他。
可承诺总有例外的那天,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一生不辜负他人吧?
“我……”
人总是会为自己做出的错事寻找借口,就像今天,明明是两人以朋友身份相处的最后一天,可想要他说句实话还是这么困难。
唐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实际上他确实也笑了出来,接着,他小声道:“我…必须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付涼点了个头,垂眸看着他的脸,“你说。”
他的心脏并不如想象般剧烈跳动,而是迟缓地、沉重地慢慢敲击着胸腔。
唐烛觉得血液中的氧几乎不能让他呼吸,却没意识到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是言简意赅地道:“我…骗了你。”
不等付涼的回应,他一股脑将所有事说了出来,丝毫没有体谅对方能不能听懂自己毫无条理的话:“我…我就是为了今天才和你一起住,他们让我、让我在你身边,就是为了让我在这种时候出现……让我害你……可是我不、不想这样……”
唐烛觉得这一切糟糕透了,他极力表达着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却总是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我本来是为了老掌柜的产业,才答应和银河合作的……”
说到这里,他的肩膀也忍不住发起抖来,眼泪落到绵软的地毯内消失踪影,缺氧也逐渐使他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为书中的人物辩解又或是为真正的自己不公,“你应该知道的付涼……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在人生的关头容错率反而会骤然变低。我没办法脱离那些事情,就算我后来…我后来很努力地生活了,那些经历也已经像身上的疤痕一样,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它们肆意的在睡梦中生长,逐渐连接上血管附着上脉络,和肌肉纹理一起蜿蜒向前,我没有能力将它们挖出来……
“为什么告诉我。”付涼的嗓音依旧平和,甚至循循善诱,他伸手将被他死死攥住的绳索拿过来,低声问:“唐烛,既然银河都说了,只要你在今晚把我绑在这里,就能让你获得自由,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
唐烛的脸被对方轻易地抬起来,苍白面色上哭到泛红的眼位湿哒哒地落着泪,视线却不知为何没有焦距。
为什么?
他不禁用最深的恶意揣测自己,明明都到了最后关头,面临绞刑的结局,他还想为了所谓的人性光辉让面前的侦探少受一份背叛吗?
还是说,他只是为了自己。唐烛想,他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得到最后的体面吗?那种欺骗所有人后幡然醒悟的样子,总能留给观看者一丝怜悯心不是吗?
可事实却又不像是这样。
对此,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回忆一些与此相关的理由。
“我…我觉得你是好人……”
可每一条几乎都被对方轻易筛掉:“好人很多,但不是每一个都值得你为此送命。”
“我……我喜欢和你一起生活……”
付涼轻轻叹口气:“嗯,管家小姐也一样,甚至如果我们家有一只狗,你也会喜欢它不是吗?”
唐烛的不可置信地吸着鼻子,眉头紧锁地用视线找到面前这张唯一能让自己安心的脸,却还是没能忍住不哭,“付涼我……”
他虽然很抱歉自己的话就算到了今天仍有依赖又或示弱的影子,但还是松开了对方的手,狼狈道:“我…我不知道……”
可就在他因颤抖而松开手掌的瞬间,付涼重新拉住了他的手腕。
“唐烛,你会知道的。”
付涼用指腹轻轻擦拭他面颊上的眼泪,随后将他前额汗湿的碎发慢慢整理好,像是完全没在意这件事一样,“现在答应我,别哭了,嗯?”
可他却很难接受此刻所收到反馈,一股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堵住了他的喉咙与鼻息,久久难以消失。
唐烛的泪水蓄满眼眶,整个人颤抖着被青年揽入怀中,他感受到付涼在尽力安慰自己,也听见了他无奈的叹息。
可这个拥抱注定持续不了太久,因为冗长通道最外面的那扇铁门重新被人推开,传出一声铮铮的巨响。伴随而来的是海盗们呵斥的怒骂与学生们挣扎的求助。
付涼轻轻抚摸他的后颈,指腹路过那根金色的怀表链时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链条的纹理。最后还是没忍住,在那群该死的海盗和学生们推开最后一扇门前,俯下身亲吻唐烛的唇角。
“不哭了。”
**
唐烛是被手腕上剧烈的疼痛叫醒的,空荡的禁闭室扩大了他并不明显的痛吟。
视线因眼前的遮挡物陷入黑暗,他尝试动了动身体,手腕之上粗糙的绳索与身后墙壁摩擦出微弱的声响。
阵阵耳鸣刺探着混沌的大脑,终于在隔壁响起推门声时透露出几段尚且清晰的记忆。
在他和付涼坦白的时候,一些人闯了进来,他们把学生们关进了禁闭室,扬言让所有人自报家门,并且亲手写下求救信才能活命。
等等……
隔壁传来的殴打声钻进了唐烛的耳膜。
那些海盗不是银河找人伪装的吗?
他们难道不是只想借求助信对外界施压,用以污蔑这一切与付涼有关,并且顺便借机会要佩尔永远消失吗?
那他们就不该这样折磨人。
付涼……
等等,付涼呢?
唐烛明明记得自己与他关在了同一个房间,可为什么室内并没有别的声音呢?
他挣扎着想解开身上的束缚,却在还没弄清楚身体上的绳结方向时听见一个微弱的声响。
他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僵住了,可还是尽力用被束缚的手脚向声源处挪动。终于,他与那声音的主人靠在了一起,可隔壁响起的枪声却把他吓了一跳。
“他们在用暴力逼迫大家写信。”这个声音是佩尔发出的,显然他的人格已经重获主导权。
回答他的人是安德烈,“写了信又怎样?他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得到一分钱,他们是真正的海盗!他们就是想要我们的命!”
唐烛则是继续在漆黑的视野内辨别着手下的衣服布料,确认是自己想要找的人之后,才用手肘将那人的身体撑起来,让他靠在自己大腿上休息。
轻轻晃了晃怀里的付涼,见他依旧没有苏醒的意思,唐烛只好研究其身上的绳索。
午后杰西卡说叫他只需牵制住付涼的事情看来是谎话,毕竟如果他真把付涼绑在这里,结局也会是像现在一样。
“醒醒……”他不敢叫名字,压低声音焦急地用手检查青年全身有无受伤的情况。
可不等他做完这一切,房门响了。
铁链被人丢到地毯上,紧接着便有人提着一盏瓦斯灯出现在房门处。
隐藏在黑色布料后的微弱灯光并不起眼,唐烛吸了一口气,拳头握地更紧,“你们想要什么?”
对方将猎枪上膛,“写一封信,或者去见上帝。”
“你们知道这里都关着谁——啊!!”安德烈的声音刚响起就被一声枪响截断。
震耳的声音伴随着弥漫开来的火/药味道刺激着感官,使人们的四肢百骸隐隐发抖。
唐烛闻见了血的味道,接着有谁用一桶水把因疼痛而晕厥的安德烈泼醒。
“写信,或者见上帝。”
对方再次重复。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他咬着牙,用蒙着的眼准确地找到人声的方向,问道:“你们确定需要每个人都写一封信?”
子弹嵌入枪膛的声响代替了海盗们的回答。
可就在他们开枪示威之前,禁闭室内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但凡是聪明人都该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敢保一个伤害英格兰贵族的杀手。”
是付涼。
唐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欣慰道:“你醒了……”
可还没等他考虑这句话会不会为付涼带去危险,那些海盗就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沟通了几句,接着达成一个共识。
其中一个海盗走了过来,在脚步距离他只剩下几英寸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接着,唐烛感受到一只手向自己伸来。
那个海盗拎起了挂在他胸口处的一枚怀表,骂骂咧咧道:“没错,是卡文迪许家族的标志。”
不等唐烛反应过来,付涼已经被人从他身上强行拉扯开,趁着那些海盗商量要拿这个突发情况怎么办时,他听见了青年带着笑的声音。
“别担心,你教过我怎样解绳子的,不是吗?殿下。”
“不……我不是卡文迪许家的人!”唐烛试图用手抓住付涼,却只在海盗们的控制下抓住了一点点越来越少的衣角。
他感觉到自己就要被带出房间去,再也无法压抑口中的声音,“付涼!!”
可耳畔响起的,只是一声枪响。
第080章
唐烛几乎觉得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就像整个人从世界中抽离,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一遍遍冲击耳膜。
“不对,有人来了!”罗曼的声音回荡在禁闭室内时,他才意识到方才的枪声并不是出自门前海盗们的手中,而是比较起来相对远一些的地方。
而禁闭室内的所有人似乎都注意到了四周发生的变化。
是啊,谁能毫不在意跟随枪响后传来的,巨大的轮船汽笛声。
唐烛被逃跑的海盗们丢下,几乎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靠在铁门上时,才意识到头顶的甲板上又出现了一支步伐正规人数众多的队伍。
而在这里出现的,只能是星洲卡文迪许家族率领的皇家海上护卫队。
他的大脑混乱不堪,阵阵痛楚刺激着太阳穴与额颞,似乎要撕碎他的头骨。
还未完全远去的恐惧依旧笼罩着他,就算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由大卫率领的队伍已经将禁闭室重重包围。
可他还是没有缓过来,四肢如被千斤沉的铁链捆绑,丝毫没留给人挣扎的力气。
直到禁闭室内重新亮起灯光,有人轻轻为他解开绑在后脑的黑色布条,又沉默着去松解他因过度挣扎而血痕斑斑的双手。
“唐烛。”
付涼的声音就在面前。
可他连呼吸也觉得很费力,更不要提去回应。
可这声呼唤却真起到了作用。
他的视线慢慢抬起,聚焦到对面那双眼睛上,听见头顶响起大卫解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