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生灵的文物都会尽可能隐藏自己本体。
袁祈当然记得,“道破弱三分。”
纪宁纠正:“九分。”
袁祈难以置信:“这么多?!”
他原本以为是断野狼的一条尾巴,没想到竟是打蛇七寸的效果。
“6。”
纪宁站在高台上,跟已经成型的金襌衣对视,襌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衣袖轻颤,一个女人的身形从里边飘出,浮至衣服之后。
尽管壁画比较抽象,但神韵灵动,袁祈一眼认出——这就是壁画中描绘的女子,也是众灵体口中的“夫人”。
女人五官清晰,身上穿了条白色的留仙裙,系着绣暗纹花的白抹额,用现代人审美来说并不算好看,且愁容满面。
但饶是如此,她眉宇间依旧隐约透着飒爽之气。
女人张开双臂,将面前的襌衣拥入怀中。
薄黄色纱衣胸口立刻洇出大片血迹,女人眉头紧蹙,双眸紧闭,绝望却又温存的紧紧抱着。
袁祈明显能感觉到这位跟之前那些黑不溜秋的灵体不是一个感觉,小声问纪宁:“这是明灵?”
纪宁淡淡点头,“嗯。”
明灵,文物执念所产生的实体,他们这次任务的目标。
他们两人交谈声音极小,但也惊动了半空中的女人。
她的双眸缓慢睁开,漆黑眼珠迷茫一瞬,先是落在纪宁身上,又扫过地下无数的蚕茧,眸光颤动,她已经死了,声音游浮却又难掩悲凉。
“这都是……”
袁祈以为她要说,这些都是“盗墓的人”,或者“殉葬的人”。
结果女人气若游丝,用凄凉瘆人的语调接道:“我亲手杀死的百姓。”
“……”
袁祈:谢谢,鸡皮疙瘩起来了。
第27章 河清海晏,金瓯永固
女人低下头,环视自己半透明的躯体,似乎很明白当下处境。
再次抬起头时,视线一一扫过下方“奇装异服”的人们——尽管服饰不同,但身上气息熟悉。
“你们……乃我族类?”
纪宁不答。
李威军和刘玉茂都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这夫人戕害一个团的百姓毫不手软,袁祈怕没人理她会造成不良后果,真诚发言:“纯种汉人。”
“汉人?”
这个称呼虽然是因汉王朝而得名,但显然女人死的时候并未流传,她也不知道后续演变,发出“山中无日月,世间已千年”的叹息,似懂非懂点头。
纪宁仰头用清冷又平静眼神盯她,并不在意对方满心满眼皆“物是人非”的感慨,直奔主题。
“你即生出明灵,就有无法释怀的执念。金襌衣,你想要什么?”
女人垂了垂眼,再抬起时眼中的迷茫之色就散了,透出点忧愁和欲言又止,好似换了个人。
同一躯体,不同气质,刚才那个只是短暂幻影。
袁祈眼皮微张又轻轻眯起——此刻飘在半空中的才是真正“明灵”,或者说金襌衣的意识。
金襌衣用刚才女人的音色轻飘说:“有。”
它环顾下方众人,视线最终落在袁祈身上,千万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能否请你们停留半刻,听我说将军和夫人的故事。”
时至今日,殉城的将士已经成了黄土白骨,他们无名无姓,微不足道,无法在波澜壮阔的史书上留下痕迹。
但它仍希望后世能有人,知道曾有一群不畏生死的勇士,为了家国,拼死争战过。
这次没等袁祈说话,纪宁答:“可。”
金襌衣目光转向他,轻声谢。
它面上表情复杂变化了几次,沉默半晌,才从时间的维度中理出头绪。
“我是夫人以金丝为经,银蚕为纬织出的纱衣,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将军的柔情和相思。”
纪宁他们已经道破身份,没必要再隐瞒真身。
“我跟随夫人出嫁,看着她与将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婚后不久夫人有了小公子,将军也战功累计右迁至珣城游击将军。”
“我以为他们会就这么白头到老,然后……”
明灵停顿了下,用凄凉的音色继续说:“世道就乱了。”
东汉末年,乱世渐起,这是历史书从小就学的内容。
“汉室衰颓,乱贼起兵,三日屠尽五城。珣城是小城,城中只有一万守备军,将军带领将士誓死守城,夫人已怀胎足月,不顾安危奔波竭力安顿后方。”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又字字凄然,李威军和刘茂静静听着,或许其中有蛊惑成分,不知不觉心有凄然。
袁祈抿了抿唇,又一次脱离大部队的悲悯。
他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听老师上课就犯困。
按照他的思路,问你有什么执念就答什么算完,怎么还讲上故事了?
伤疤和悲惨经历一样都是非常“私人”的东西,外人听过后留下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并不能改变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苦命人”。
要是能开比惨大会,任何人都能掏心掏干挖出一大把珍私让减肥人士一夜哭瘦三斤。
袁祈耷拉眼皮,掩嘴克制打了个哈欠,无意识捻动指尖想找根烟提神。
然而口袋里烟盒早就空了,他只好半眯着眼将沾有烟草味的纸盒再次掏出来放在鼻尖聊以慰藉。
余光不经意睥过纪宁,对方正好转过眼眸看他,两人对视了眼。
袁祈意识到自己的“不合群”,强打精神收起烟盒,仰头再次看向半空中飘着的明灵。
金襌衣凄哀吐出五个字:“后来,城破了。”
古往今来的战争,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更为悲壮遗憾者,是功未成,身先死。
轻飘的“城破了”三字,是那守城的那一万人尽数战死——一万个孩子的父亲,老人的儿子,女子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将军以及所有人的尸体都被后来人掩埋在一深坑中,万人坑,无碑无墓,那些忠魂,成了没有名姓的孤魂野鬼。”
说到这里,灵体突然神情悲恸望向袁祈。
袁祈眉头轻微上挑,觉着她好似要哭,但这只是一件衣服,是没有眼泪的,因而那代表悲痛的泪水最终也没有流下。
“得知城破的消息,夫人带着还未出世的小公子躲进墓中。城中百姓追随,一路上,哀嚎声、抢杀声、烈火焚焦尸体、女子被褪去衣衫挂在马棚边侮辱……”
回忆当时情景,金襌衣绝望闭上眼睛,“敌军逼至墓前。夫人宁死不做战俘,下令落下塞石。”
“夫人在墓中诞下小公子,但塞石已落,生机已绝,于是亲手掐死了他。”
袁祈眼皮一跳,这可真是……
“夫人杀死小公子后悲痛自戕,因为将军无尸骨留存,被夫人贴身收着的我,便代替了将军,被困在墓内的人和小公子一起合葬于棺椁中。”
李威军稍稍回神,沙沙问:“那些进来的人?”
明灵低垂眼眸,“这里边无粮无水,敌军又用黄土把墓道填平,不到半个月,就都饿死了。”
袁祈望向那些最早期的蚕茧,面色纠结问:“那……你又为什么要把他们裹成粽子。”
明灵看着他,袁祈奇异从她哀伤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丝敬畏,心说是自己阳气太盛的缘故吗?
“他们受我影响,能保留一缕执念弥留世间。但躯体仍是栖身之所,我以蚕丝包裹,可保尸身不腐。他们生前为夫人守灵,死后殉葬当此殊荣。”
袁祈大概听明白了,是为灵体们留一个“家”。
他没法对这防腐技术做出评价,只是觉着埃及的木乃伊要是知道,得让东汉的奢侈之风给气哭了。
“其情可悯。”
纪宁视线略过颜色较浅的几个蚕茧,“人心生贪念,妄图盗取墓种珍宝是错。但你害他们性命,令亡者不能入土为安也是错。”
“我还有心愿未达成。”明灵匆匆看像袁祈,“若大人可助我,死而无憾。”
说着,她在半空中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它的本体是丝织襌衣,没有刀枪剑戟的锋利,也没有玉石的韧脆,攻击性低微。连守墓都要靠幻境。
面对这些人,即便想逼对手就范也是力不从心。
袁祈缓慢往旁边挪了半步,心说这明灵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谁是老大都看不出来吗,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纪宁肩膀提醒。
“姐姐,这个是我们领导,你有事找他,我说话不好使。”
明灵又将目光转向纪宁,露出哀求。
纪宁眼眸半垂:“汝之所愿,吾为君消。”
对于文物来说,能够让她因此生灵又历经千年不灭的念想,便是他的全部。
最好的镇压是消念,让其从根源上散去。运用暴力手段强行干预,需得将原型损毁至面目全非,刀断刃,玉摔碎……
非必要,他不用后者。
金襌衣因为夫人生灵,因而它的执念也是夫人临终所念,到了此刻,两个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妾有一愿,当日城破,夫君战死,我埋陵寝。不知可否寻回尸骨,合葬一处。”
没等袁祈开口发表看法,纪宁一口应下,“好。”
袁祈惊疑望去,且不说沧海桑田,当年的万人坑随着地壳运动已经到了地球的哪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