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祈脑子里正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微怔,反应过他的意思后眉头松开,倏地笑了。
“不会。”
他指尖夹烟,用掌心蹭了蹭熏红眼角,带着笑道:“我觉着这个规矩很仁慈,真的。”
“人跟明灵牵扯上终归是弱势的一方,就算什么都记得也阻止不了结局,与其背负着自己无法改变的过去,不如什么都忘了,轻松走接下来的路,多好。”
纪宁面色不显,不知道听到这个答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手搭在膝盖上,腕骨被薄光浸染的近乎半透明,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袁祈想了想说:“确实有一件。”
他把烟头摁在地上掐灭后拾起来揣进裤子口袋,转过头直视纪宁,眼角小痣浮现。
“我这样实习算合格吗?”
纪宁对上笑脸,搭在膝上的手指缓慢收拢,强忍住避开的本能,平静说:“合格。”
“恭喜你正式加入第八组。”
袁祈微微笑,带着冷意的夜风卷起他长睫颤动,衬的脸色更加苍白。
其实答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纪宁问出口时,他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没拖你后腿就行。”
纪宁知道出于人类社会礼节,他应该递出一只手,他也递了。
但袁祈垂眸看着并没有握住,逆着光,脸上那点笑薄薄的,好像再来一阵风就能吹散。
“承蒙厚爱。”
纪宁侧脸觑他。袁祈食指轻点了两下他的掌心,颇为遗憾得说:“可惜这份工作我并不能胜任。”
纪宁眉头极轻往里一簇,手指一点点收拢,袁祈盯着他的眼睛,并未在其中看见半分波澜。
纪宁问:“不再考虑考虑了吗,我们的待遇很好,如果你来,我可以……”
他只会这么几句吸引人的话,还是先前跟赵海要的“小抄”。
“不考虑了。”袁祈扶地缓慢站起身,有一片影子落在纪宁肩膀。
他要钱,但是他更惜命,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不希望自己工作三天血条清零,抚恤金这东西给再多自己都花不着。
袁祈把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破了后背的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这是赵乐从现场给他找来的,不能带走。
夜风袭来,带起破烂的衬衣外套,后背伤口滚烫,但拂过的其他地方又凉瘆瘆,透着深山露重的湿冷。
“咱们……”
袁祈低头看向端坐的纪宁,从这个角度正好能见流畅颈线汇入前胸锁骨。
他目光游移着大大方方看完,口不对心接道:“后会有期吧。”
纪宁说过,跟文物有关的记忆都会随着明灵被镇压而忘记。
他们下次见面,也不知道能否再认出对方。
纪宁没有再说任何挽留的话,平静跟着他起身。
“我送你回家。”
袁祈刚要说“不用麻烦”,回头一看李潼阳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
四下无声,夜色如沉,守夜值班的帐篷外架子上还亮着灯,但里边的人早就睡死过去。
整个平地只剩下他们两个,连赵乐那个拥有半天同事缘分的“大哥”也抛弃了他。
袁祈把到嘴的话又堪堪打住,临时改成:“那就麻烦你了。”
他刚拒绝了人家的橄榄枝,转头又得打顺风车,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一向惜字如金的纪组反常接了句:“应该的。”
车还停在山脚,刚才救护车和救援车驶过,四周错乱的车轮印更多。
袁祈上车后主动系好安全带,车灯照亮前方泥泞,水洼的区域是银白色。
纪宁倒车,利落打方向盘,平稳又熟练将车开出平地,穿过静匿山村时,偶尔传来两声狗吠,反衬的周围更加安静。
车驶上大道后,速度再次提起,纪宁平视前方,如果不是衬衣破了几道口子,他就跟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两样。
第32章 跟我回家
袁祈身上勒着安全带,吸了口气,后背伤口疼的他不敢紧贴后背,稍稍直起身。
纪宁目不斜视开车,侧边像长了眼睛,腾出只手为他调松安全带。
袁祈唇线翕张,没等作出反应对方已经松开手撤了回去。
他后知后觉说:“谢谢……纪组。”
袁祈已经明确的拒绝过这份工作了,纪宁再这么体贴,就有拉拢意思,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袁祈是个敏感的人,从下墓后,他就意识到纪宁对自己的态度很微妙……
凌晨两三点,市区里的车流稀少,一路上两人再无半点交流,过红绿灯后,纪宁照着袁祈指示将车开进农贸市场里。
两排看不到头的商铺打烊了,路灯稀稀拉拉照着,左右不到三米坑坑洼洼街面上,丢弃着烂菜叶子和带血鱼鳞。
腐烂气味顺车窗飘进,像块擦过三十年杀鱼刀的破抹布强行塞进嗓子里。
纪宁开的很慢,车轮碾过垃圾,流光漫过漆黑车身。
经过漆黑巷子口时,袁祈喊停,“好了,就是这里。”
他解开安全带,在窸窣回弹声中侧过脸看向纪宁。
车内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暖黄灯光顺着额头洒在鼻尖,落在对方疏离眼中多了点柔和颜色。
“今天真不好意思。”
袁祈不管对方心里什么算计,扬起笑意,真诚道谢:“多亏了纪组,要不是你好心稍我一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来呢。”
纪宁听他毫不拘谨的客套话,知道有多少虚情假意在里边,极轻点了下头。
“慢走。”
“好。”
袁祈敞开车门,在他有后话前以一个尽量不活动后背的姿势利落下车。
他从车头前绕过,在被灯光照的惨白路面上侧脸冲纪宁摆手,扬声道:“路上慢点。”
纪宁没给反应,他也像没察觉似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笑意,头也不回踏进巷子。
巷子内湖南,只有尽头才有一盏路灯,袁祈脚背有伤,踩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步伐缓慢。
头顶狭窄漆黑,再往上一线月朗星稀,一切尘埃落定,他的脑海中缓慢梳理得到的信息。
今天过得匆忙繁杂,获得的信息庞大——文物、明灵、怨气……
他对于自己从小到大接触的东西终于有了大致了解。
纪宁想招揽他。
文物局也是袁祈一定要去的地方。
但眼前这个机会显然不合适,单就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领导他就吃不消。
走出巷口,月光如霜照亮脚下路,袁祈深深呼出口气,眼梢微压,盯着前方枯树上挂着的一串零碎馒头,最底下坠着条血哒哒的肉。
黑夜中,像块破碎的幡。
这是渑省本地一种习俗,牲畜产崽以后会把胎盘跟馒头穿一起挂树上喂乌鸦。
具体什么意思他也说不上来。
袁祈突然啧了下嘴,脸上一瞬恍然,深沉和思虑瞬间消失。
他突然想起今早临走前房东说的要他赶紧腾出地方来,因为房东狗的预产期到了。
袁祈再顾不上文物局的事事非非,匆忙加快脚步,没等到家门口,远远就见自己的被褥和蛇皮袋堆在门口。
袋口敞着,仅有的几件衣服被胡乱塞在里边,他抬起眼,视线尽头,破旧小木门上挂了把新锁。
屋漏偏逢连夜雨。袁祈眼前突然恍惚了下,他缓慢贴着墙坐在自己的被角上缓了会儿。
一天没吃没喝还跑了场地域副本的超级玛丽。
要不是年轻身体抗造,刚才就死路上了。
袁祈深深出了口气后睁开眼,仰头看天,心向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从一无所有到身无分文,也是挺厉害的。
他自嘲笑了下,躬着腰把地上的东西挨个拾起来整理卷好。
袁祈背上有伤,不能扛,只能用手拎着或者用腋下夹着,但铺盖卷太粗,又夹不起来,最后把袋子挂在身上,将褥子抱在怀里,幸亏身家不多,这样就安置妥当。
他动作迟缓,做这一切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
再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市场那边能听见早上出去进货的车声。
袁祈瘸着脚走到巷口,仗着这里进不了车,褥子挡眼也没看路。
直到手里褥子被人一把抢走。
“你做……”
袁祈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纪宁,到嘴边的骂又生生吞回去,惊诧对方怎么还没走?!
“纪组。”
他扯开唇角笑了下,额头薄汗不知道是忙的还是疼的,衬的脸色更加憔悴。
“还没回家?”
纪宁朝他来时的巷子里看了眼,二话没说将怀里抱的褥子塞进车里后又折回,将浑身挂着“家当”的袁祈连推带拉的塞进后座。
袁祈嘶抽了口气,倒在后座上勉强用手肘撑起身,疼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