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袁祈经常自省,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深感自己本质不算什么好东西,但纪宁的态度让他脊柱发冷,就连赵乐跟影青对这一切也都见怪不怪,赵乐甚至还小声嘟囔句“歪了”。
对门住户隔着巷子透来的一点微弱灯光,勉强能看清每个人的轮廓。
袁祈身处其中,明明四周都是并肩作战的“队友”,他却有种孤立无援的错觉,不知道这满屋子都是什么“魑魅魍魉”。
一顿晚饭就在“突发情况”中结束,李明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肩膀上顶着两只筷子熟稔的收拾餐桌。
按照先前规矩,晚上“木马”跟“狗”会跑出去玩,纪宁跟影青赵乐交代了白天他和袁祈的推测,让二人留意湖泊。
人的记忆会有时间性,就像鸭蛋黄似的太阳只会出现在夜晚,白天不会有,如果真的存在淹死李明的湖,在帐中,很有可能也具有时间性。
袁祈坐在正对门口的破沙发上看着影青和赵乐出门,纪宁就站在他身边,两人间隔着一个露海绵的扶手,任由沉默蔓延。
“妈妈。”李明做完一切后小步跑过来,跟一开始的目中无人完全不同,他的手纠缠在衣服上,局促望向纪宁,瘆瘆说:“你能帮我铺床吗?”
经历了一场碰撞,他无疑发现这场游戏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在纪宁的手里。
纪宁淡淡说:“可以。”
袁祈坐在沙发上,右手撑这下巴,指尖缓慢摩挲鼻尖,漆黑瞳孔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脑子里是自己的算计。
李明扑过来抱住他,袁祈由于惯性往旁边歪了下,伸手扶住对方后背,含笑说:“别调皮。”
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又能毫无障碍的再次入戏。
“爸爸。”李明朝里屋的方向看了眼,爬上沙发跪坐在袁祈身边,小手笼着嘴唇趴他耳朵上,小声问:“我选他做妈妈,你高兴吗?”
袁祈头微微侧,眼珠向李明的方向摆过去,“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妈妈。”逆着光,李明两只眼睛就像一双漆黑窟窿,却在最深处透出两簇幽暗的光。
“我能感觉到,你喜欢妈妈。”
“哦——”袁祈并没有矢口否认,肩膀轻轻往后靠问:“你还知道什么?”
李明歪头,因为有筷子在旁边抵住,这次他的头没有掉下来,用那种没有声调的语气说:“我还知道,你恨一个女人。”
袁祈身处李明的帐,内心一切几乎跟对方敞开,包括那些阴暗晦涩的往事。
袁祈相信了他,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李明噤声,压低声音躬身问:“宝贝儿,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明:“什么问题?”
袁祈视线下压,低低问:“你妈妈他,是什么?”
第53章 纪组这张脸我很喜欢
李明嘴唇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袁祈突然察觉什么,下意识回头。
纪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出来,站在门口,静静在那里看了不知道多久。
屋内狭窄,四周静匿无声,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三步远。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袁祈不知道对方究竟听到了多少。
纪宁目光浅淡,眼皮往下垂了垂,一如既往沉默。
袁祈收回目光,脸上再度挂上轻松笑意,揉了揉李明头顶,于昏暗中用拇指轻柔抹去他脸上蹭的白灰,尽职尽责扮演着好爸爸的角色。
“走吧。”袁祈给李明擦干净脸,牵着他的手说:“宝贝儿,我哄你睡觉。
“好的爸爸。”李明钻进他怀里,高高兴兴搂住脖子被托住双腿抱在怀中。
袁祈偏头避开他侧颈上的筷子,站起来往里屋走,经过门口纪宁时,还关心地说:“纪组,早睡。”
李明提醒:“妈妈跟我们一起睡。”
袁祈:“……”
“什么?”
他眉梢一挑,这才发现整栋房子只有一个房间。
顿时有点郁闷,心说这小鬼都造幻境了,就不能幻想个三室两厅干净通透的大平层,非要一家人挤在废墟里才有温暖?
里屋的床由几块泡沫板拼成,赵乐白天将发馊的被子拿出去洗了又晒,尽管露出来的棉花依旧黑,但勉强能盖。
这样的环境跟永宁路边比起来半斤八两,袁祈并不嫌弃,照顾李明躺下,用手轻轻拍着后背,不稍片刻就把孩子哄睡。而后他翻了个身枕着手臂平躺着闭上眼睛。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看不见就不会知道。他的眼睛是闭上了,但身上其他感官敏锐的惊人。
他能感觉到纪宁在“床头”站了会后绕到他侧边,一瞬不瞬盯了他半晌,旁边泡沫板传来承重的咯吱声。
袁祈保持着绵长的呼吸声,心脏却分不清是因为什么原因跳的飞快。
在外走了一天,此刻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神经异常躁动。
纪宁在他身边躺下后似乎还调整了下姿势,身侧传来衣料的摩挲声响,狭窄的泡沫板上挤了三个人,互相之间没有肢体接触是不可能的。
胳膊相触的地方异常敏感,隔着两层衣服,袁祈的汗毛和鸡皮疙瘩不受主人控制的立了起来。
“袁祈。”
纪宁仰躺着,在昏暗和寂静中突然平静和缓的叫了声,他知道袁祈没睡。
“……”
袁祈装不下去了,保持着平躺姿势,缓慢睁开眼,侧面窗户依旧能透进对门的朦胧灯光,他从喉咙中发出声轻“嗯”。
纪宁说:“我是明灵。”
袁祈:“什么?”
纪宁耷拉眼皮,长睫厚重往下垂着,不轻不重:“嗯。”
袁祈不是没听清,而是没反应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呆望着纪宁侧脸平静轮廓,怔愣半晌。
短短四个字,却让他在脑海中转了十几圈,昏暗中漆黑瞳孔颤动不止,许久之后,才勉强回过神。
自从袁祈知道纪宁不是人后,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两人间的隔阂,鸿沟,算计,包括影青的出现,慢慢的他分不清自己诸多情绪究竟因为知道纪宁“非我族类”还是他的“步步算计”。
袁祈也预想过纪宁可能的千万种身份——哪家大师的关门弟子,已经超脱了凡尘。
或者是山里修行千年的精怪,闯入尘世。
再者是什么古庙宝刹受了供奉的佛家宝物。
诸多种种,却独独没有想过,他是明灵。
像疯墓主和李明一样,因为执念而留存于世的……明灵。
袁祈无法将其中画上等号。
“你怎么……”他脱口想问:你怎么会是明灵?但话到嘴边硬生生被止住了。
随着这个念头产生,袁祈心底猝然涌出一股浓浓悲伤,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淹没,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纪宁说:“我的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
“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他说这些话时一直半垂眼皮,声音即轻又缓慢。
“留下来吧。”
袁祈紧紧攥着胸口,内心的疼痛不是物理上的,更像是悲痛到极致的“伤心欲绝”。
这种凭空出现的折磨让他理智上升起一点恼怒。
“凭什么?”
他缓慢撑起一条腿,呼吸粗重了些,语气不卑不亢:“就凭你一句话,就要我跟着你舍身忘死?纪组,我的思想觉悟还没有高到那种程度。”
纪宁彷徨沉默了半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跟与李明对峙时的强取豪夺完全不同,纪宁在和袁祈的谈判里,无计可施。
他一再退步的态度更引得袁祈怀疑,盯着他问:“为什么是我?”
纪宁朝他偏头,视线终于挪过来一点,却没有正视袁祈的眼睛:“我们需要一个人类,千百年来,只有你符合要求?”
袁祈警惕问:“什么要求?”
纪宁说:“生辰八字、亲缘关系、天生的灵眼,还有在鲁班奇门方面的天赋。”
鸦羽般长睫深深扑下,敛住眸中所有变化,袁祈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他此刻十分悲伤,没等心里松动,纪宁又说:“如果你担心安全,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死之前,你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你不喜欢我教你的方式,我以后会注意。”
袁祈嗤笑一声,笑意浅薄的浮在表面,瞳孔深处漆黑无光:“赵乐告诉你的?”
果然,纪宁不仅在域中能掌控全局,就连他,也一直在对方的掌控之中,他打定了主意,盯上了自己,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逼自己就范。就算他小心谨慎提防,却还是能被轻易撩拨起情绪。
纪宁轻声:“嗯。”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手段,面对袁祈,他已经没有任何挽留的办法。
袁祈望着纪宁昏暗中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轻韧,就像是完美雕塑的剪影,此刻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个想法——眼前这幅皮囊,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个人没有被骗,是因为没遇到为他量身定做的骗局,那现在纪宁的这幅模样,是不是专门针对他的一场骗局。
他突然很想,很想看看这张脸下边的东西,如果纪宁能为了镇压琥珀簪子而献身,他为了拉拢他,又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其实让我留下也不是不行。”
袁祈半坐起身,双臂撑在纪宁两侧,两腿缓慢跨跪在对方身前,脸上平日温和神情的笑容荡然无存,长睫之下,笑意轻挑,眼角小痣随着笑意浮现,又邪又妖。
“纪组这张脸我很喜欢,陪我玩玩?”
他给了纪宁挣脱的时间,但纪宁并没有。
袁祈居高临下直视那淡漠清明的双眸,清晰看见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寸寸崩塌——他如愿以偿的看见了纪宁情绪起波澜。
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就像是浸了最毒罂粟的猛药,他的心脏因此擂鼓狂跳不休,脑海情绪呼啸翻涌,浑身只剩下一个念头——想要他。
这个念头一起,几乎烧掉了袁祈一直以来高度清醒的理智——那些经年浸淫的人情世故和处心积虑的算计提防,午夜轮回心底最深处的憎恶阴郁。
那些不能为法律所容,为人间正道所唾弃的疯狂想法,统统都拉远后退。
然后他听见纪宁说:“可以。”
袁祈失控理智因为这两个字被短暂拉回,没想到他竟会答应的如此干脆,没有一点多余的讨价还价。
他盯着身下的纪宁。
纪宁用平静目光直面他心里那些可憎的欲望。
袁祈心间绞痛在此刻达到顶峰,撑在身侧的手背鼓起青筋,眼泪毫无预兆从他眸中滴落,正好掉在纪宁眼角,顺着鬓角发丝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