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袁祈说:“我还记得,你跟纪组提过,琉璃塔当时又被叫做‘妙法莲华塔。”
影青侧目,冷瘆瘆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袁祈没注意到他的微妙变化,“鬼子母神曾有誓言,要守护《妙法莲华经》的奉行者,我猜当时琉璃塔里的鬼子母神一定十分灵验,受诸多香火供奉,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别名。”
赵乐被故事里各种名字听得一愣一愣的,端详袁祈的脑子,难以相信人类只接受短短十二年的教育就能学到这么多东西?
从一开始的闵县汉墓到现在的鬼子母神传说,袁祈像是个人类文物研究领域的点读机,哪里不会点他就对了。
“纪组。”赵乐的注意力不小心跑偏,对纪宁道:“你让我也去上几年学呗,回来后业务肯定能上两个台阶,影青,咱俩一起去。”
影青正在走神,阴沉沉抬眼,出乎意料的竟然没有骂滚。
袁祈从以前就发现,赵乐跟其它“不食人间烟火”的明灵不同,他对人类世界的各种潜规则和社交局十分熟悉,并且乐意尝试新鲜事物。
他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人”一样在生活。
袁祈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知道的这些并不是在学校里学的,想着他接二连三的坑自己,微微笑着建议:“你可以直接读高中,高中学的最多,尤其是高三,一年更比六年强。”
赵乐不疑有它,“纪组,我要去念高三。影青,咱们一起。”
影青:“滚。”
他的确想扩充自己专业领域知识,但要是跟赵乐一起学习……
那还是这么缺着吧。
办公室门就在这时被从外推开。
袁祈反应最快,一股脑将桌上照片揉搓成大纸球推到一边。
张海抓着门把手,侧身将怀抱一大堆热气腾腾早点的李明让进门,面色慈祥和蔼,轻着嗓提醒:“慢点啊,小明,别摔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就像对亲祖孙。
“爸爸。”
李明怀抱大堆早茶奔向袁祈,仰着小脸露出兜帽下猩红的眼睛,扫了眼桌上纸球,并没发现什么,跷脚将怀里所有东西堆到桌面上。
袁祈弯腰帮他接:“怎么买这么多?”
李明道:“爷爷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所以每一样都买了份回来。
袁祈回头,张海正笑眯眯望他。
这人浑身由内而外都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眼神不带半点尖锐和锋利东西,叫人忍不住想亲近。
袁祈跟他道了谢,从桌子最上边捡了兜蒸饺,又支使李明把其余的给办公室内别的同事送去。
他叼着饺子看李明在办公室内小跑,想了想说:“爸爸吃完饭要出去一趟,你跟小白大黄和爷爷在办公室呆着,我们办完事再回来接你。”
尽管已经出了帐,但他依旧保持着帐中的家庭关系和李明相处。
李明把巧克力包子往嘴里大口大口塞,含糊说:“好。”
李明分完早饭后没有纠缠袁祈,迫不及待凑近张海的工位,讨好般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张海用粗糙掌心摸摸他头,说话慢悠悠的。
“好好吃饭,吃完了,爷爷给你缝脖子。”
赵乐捧了袋奶黄包,将入职合同和转正合同送到袁祈桌上,含糊不清说:“趁这个空档,你把合同签了,人事那边一直催。”
袁祈点头应下,手指翻页,慢腾腾扫过基本信息和条条框框。
第八组的合同跟正规事业编一样,除了多份保险并没有什么别的出格地方。
袁祈签字前指尖顿住,抬头扫了眼办公室。
几笼早点为这个干净整洁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赵乐嘴馋影青的叉烧包,想抢,被对方无情拒绝后正在对着逼叨,张海从抽屉里找出针线,戴着老花镜给李明缝头。
纪宁把桂花糕掰成小块,一点点往鱼缸里喂。他对袁祈的目光异常敏感,几乎瞬间就看过来。
袁祈低下头,在本人签名的旁边划拉下自己名字。
纪宁喂完鱼,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衬衣外套,从抽屉里点了几张符塞进口袋,漫过桌子递给袁祈。
“穿上。”
影青的外勤报告已经写完,从电脑后抬起头觑向这边。
袁祈掏出纸巾擦干净手上油渍,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多穿件衣服,迟缓接过,看兜里有符,猜测可能有什么保护作用,毕竟他这总是入帐的体质非常不利于生存。
他的体型显然是要比纪宁健硕的,穿上后扯着两边衣襟扭头打量衬出的肩膀肌肉,“有点瘦。”
纪宁目光扫过,淡声说:“回来给你买新的。”又从抽屉拿了张卡递给他。
“这几次的外勤津贴我已经打进去了。”
“不用。”
袁祈虽然现在生活拮据,但从没打算跟纪宁算钱,他跟纪宁之间的账,似乎掰扯不清。
纪宁好似没听见,又往前递了递:“密码是你生日。”
袁祈盯着卡,讷讷眨眼,沉默一瞬倏地笑了,他伸手接过夹在指尖,弯了眼角问:“是每个人密码都这么设,还是纪组专门为我设的?”
纪宁:“给你弄的。”
喜欢也好,偏心也罢,对于袁祈,他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意。
袁祈听他认真的回答,有种调戏不成反失守的感觉。每次先开口搔白人的是他,对方回应了赶紧躲开的又是他,心说自己好像有个大病。
“谢谢纪组。”
今早还没有新上报案子,吃过早饭纪宁就带着袁祈一起去找李明的亲生父亲。
两人开车到了影青给的定位地方,先是看到了先前帐里的海鲜市场,纪宁靠边停车,两人沿那道坡路往下走。
这里跟帐中的模样差别不大,马路上灰尘飞起,旁边是连成片的城中村,河流浮着密密麻麻的清道夫……
只是初秋已至,没有了繁茂绿荫,风也凉爽起来。
两人对这条路很熟,知道那间破败房子在哪,并肩往下走时,袁祈问:“我其实不明白,事情到了这步,无论杀害李明的凶手是谁,都已经进了刑事案件范畴,查清死亡真相也是第八组的职责?”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几个人的业务涉及范围也太广了——鬼事全包,人事包一半。
纪宁认真听他说完,平视前方淡淡说:“真相是你们人类的说法,第八组要查的,是因果,了解明灵生出执念的前因后果,才能负责任的为他们消除执念。”
袁祈不解:“有这个必要吗?”
欲求便予,明灵想要的,能给就给,不能给的直接镇压,这不就是一份按照规章秩序走的工作。
换句话说:只要知道这个球是黑的还是白的就行,知道变色过程也改变不了结局。
纪宁侧目,扫过袁祈的双眸,似乎能够看透他内心想法:“假使有一明灵,执念是要杀一人,杀还是不杀?”
袁祈笃定:“当然不杀,这是违法的事情。”
纪宁问:“假使要杀之人恶贯满盈,杀他可救百人,杀还是不杀?”
袁祈犹豫:“……不杀吧,主要是杀人犯法。”
纪宁又问:“如果将其绳之以法,除以死刑也算杀,杀还是不杀?”
袁祈当即明白了纪宁的意思——所谓“因果不同,决定不同。”
这人话少且精,只用了短短几句就说服他。
“杀,这是替天行道。”
袁祈本以为对方说服自己后会露出点安慰神色。
结果纪宁长睫低垂,原本就白的脸色被被太阳光一照几乎没了血色,轻韧鼻梁线条一直延续到山根,长睫参差在眼睑留下阴影,看起来像尊漂亮又脆弱的石膏雕塑。
他缓慢又平静道:“对于明灵来说,执念是时间秩序都抹平不了的遗憾,也是破坏天地规律后理应受的刑……”
明灵逆了光阴由古至今,由新到旧,由生到死的顺序,天地规律不能容忍,所以让他们诞生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尽孤独中忍受着求而不得的折磨。
袁祈听着他清淡嗓音,竟然意外的能够感同身受,懂得那些没有宣之于口的悲哀,心尖跟着疼,不由想:纪宁也是明灵,他又为了想见的那个人,受了多久的刑?
纪宁用刚才的语气继续说:“我既自负,替他们实现执念,掌生杀之权,便要竭尽全力,如此了却遗憾,方不至于辜负别人的一番心意,这也是我……”
袁祈以为他要说“责任”或者是“信仰”,结果纪宁出乎意料接的是——“该偿的罪孽”。
袁祈眼睛张了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将自己放在如此十恶不赦的位置,心疼的感觉蹿升到极点,那一瞬间,他觉着面前这尊完美的石膏像就要倒地碎掉。
他猝然向前抓住纪宁手臂,紧紧攥着。
纪宁驻足,扫过他紧握的手,抬头看去,目光茫然。
“怎么了?”
袁祈:“……”
他只失控瞬间就回神,像是当众一脚踩空,铺天盖地的尴尬席卷而来,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袁祈五指缓慢张开,在纪宁注视中迟疑收回自己的手。
心说这位可是不用穿衣服不用吃饭能徒手锤断同行的强大明灵,从坡上滚下去连油皮都擦不破,他是疯了吗竟然会觉对方脆弱。
“我刚才……”袁祈搜肠刮肚终于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拉扯找了个拙劣借口。
“穿你的衬衣胳膊感觉太紧,好奇你的臂围是多少,给你量量。”
纪宁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轻“嗯”一声后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袁祈不想让气氛就这样安静下去,纪宁那些话略显沉重。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人类编的,有关鬼子母神的话本里,有这么一段,我念给你听。”
“佛法常说要发慈悲心,但要发大慈悲心者,必定要能对一切众生有“感同身受”的心。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是非,往往都是欠缺一份体谅,若能角色互换,必能善于体察众生的苦,才能生起真正的大慈悲心,不伤害众生,进而利益一切众生。”
纪宁听完,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袁祈说:“我不是明灵,所以缺少跟你们的同理心,也做不到跟你们‘感同身受’,但是我觉着,虽然你能够跟他们共情,却没必要将自己架在制高点,去苛刻为难自己。”
极度的自责通常伴随着极度的自虐。
纪宁虽然情绪稳定且平淡,但不代表不会难过痛苦,袁祈虽然不懂他那些话里的具体所指,却想尽力安慰一二。
”还有就是,纪组,刚才我说话不好听,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袁祈:干啥啥不行,哄媳妇第一名。
另:标注这两段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