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底下看,三楼直到五层的办公室等全都亮着,都是被叫回来加班的人,皆因为这一个过错。
两人先去办公室,影青还没从现场回来,办公室里只有赵乐。
门一响,六神无主的赵乐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三两步跨到门口,脸上没有一丝平日欢脱,短促叫了声:“纪组。”
闵县汉墓它能够从容应对是因为那是组织上层决策失误才出现的意外,跟第八组没有关系。
可这次,切切实实是他们的纰漏,这得认。
赵乐跟在纪宁身边几百年,几百年来对方在工作上严谨认真的态度能把明灵都逼疯,他们从未出过一点事故。
赵乐在人类的思想和人际来往中浸淫多年,但所得的为人处世方式都来自经验之谈。以前他们没有过这么大的疏忽,也没有人告诉他犯了这样明显的“错误”要怎么办,他会用各种奇葩的理由解释“天地异象”,但他不会也不能将无辜人的性命从身上甩开。
纪宁淡淡“嗯”了声,用平常的语气清淡道:“写报告,确定明灵本体为长恨花鸟卷,标注具有较强攻击性,危险系数极高,第八组申请强行镇压。”
赵乐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挪动,目光纠结望着纪宁,半晌后又觑向袁祈。
纪宁已经被暂时革职了,现在写这份报告上交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可这些人类的心思他没法告诉纪宁,袁祈扫了眼旁边并不清楚“自身处境”的纪宁说:“写。”
赵乐现在没个主心骨,如今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好神游似得听从吩咐挥位置上写报告去了。
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在寂静的办公室中响起,纪宁先去五楼找局长。
袁祈靠坐在自己的工位桌子上,吧嗒点了根烟夹在指尖缓慢抽,身后是浓重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打字声戛然而止,打印机运行的细微咯吱声响起。
赵乐在这个背景声中,神色复杂盯着袁祈,脸上没有一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你是人类,有很多话我不用跟你明说。”
“局里这么做的原因你明白。从你加入第八组开始,我们就拿你当自己人。”赵乐把打印机吐出来的报告抓在手里,纸上还残留着温度。
“我刚才跟影青商量过了,如果局里准备对纪组动手,我们整个组都不会坐以待毙,我、影青、琥珀肯定会跟随纪组离开。”
袁祈听他把揭竿起义的计划就这么将给自己听,嘴角一歪,像是苦笑:“琥珀还没回来呢,你们就擅自给人把名加在造反名单上了,还供给我?”
赵乐:“琥珀一定会同意。”
袁祈:“那你不要钱了?不要工资了?不要好不容易得来的编制和现在的一切了?赵哥。”
他抬起眼皮,视线跟赵乐忧郁的眼神碰了下,“适应人类生活,享受红尘烟火和万般俗事。你的执念就在于此吧。”
“你——”赵乐表情僵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震惊瞪着袁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放心吧。”袁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漆黑夜色,指尖的烟袅袅升起,扫过纤长睫毛。
“不会到那一步的。”
“如果到那一步呢?”赵乐哗啦将文件攥紧,握拳追问:“如果到了那一步,你是选择人类还是明灵?”
袁祈回头,冷静又无情地说:“我哪边都不选。”
他没有英雄情结,人也好明灵也好,要打要杀随意,他不会帮助任何一方,因为他从不主动给自己招惹麻烦。
办公室门就在这时被打开,袁祈在赵乐震惊又愤怒的目光中,将皱巴巴的申请书从他手里抽出,擦肩而过时,看向门口低低道:“不过我选纪宁。”
跟纪宁有关的事情,不算麻烦。
纪宁扫过呆滞的赵乐和朝他微微笑的袁祈,朝上指了指说:“找你。”
“嗯。”袁祈点了点头,手中纸张声随着走路带起哗啦声响,擦身而过时摸了摸纪宁脸颊,“我去让他来跟你道歉,等我。”
五楼局长办公室的大门开着,刘局背手站在窗台前,手里捧着自己的大茶缸,窗外夜色如沉,万家灯火也都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灯光将他头顶发丝罩上一层雪色,显得更加苍老。
袁祈在门口敲了敲门,刘局转过身,有所期待似得,目光在碰到袁祈时明显柔和,脸上露出慈爱又怀念的笑意。
第98章 需要对方
“你来了。”刘局从窗前踱步到旁边会客茶几旁,提下膝盖裤子砸沙发上坐下道:“过来吧。”
袁祈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并不拘谨,旁若无事把手里的申请报告递过去:“我们纪组打的申请,我带过来请您签个字。”
刘局知道赵乐已经把局里意思传达下去,袁祈的态度让他心里也有数。
他接过来,将报告放在茶几上端详两眼:“上头已经决定,给纪宁同志停职处分,由你暂时代理第八组组长的职位。刚才我也跟他聊过,他没有意见。”
袁祈心说纪宁当然没什么意见——他对于“第八组组长”这个词的敏感程度可能连“元芳”都比不上。
“嗯,我知道。”
刘局端起烧开的热水壶给他倒了杯水,水汽氤氲中,突然说:“小宇啊。”
袁祈一怔,倏地笑了下,无奈之余脸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难看,心说这群人是不是觉着他那个“死了的爹”很好用,一个接一个的过来跟他打感情牌。
一个局长现在主动要跟他拉个近乎,袁祈也不能不识抬举,淡淡应了声:“刘叔。”
“哎。”
刘局脸上露出点笑,也不管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又给他把水往前端了端,“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叔,那叔就跟你说几句实话。”
袁祈心说这大半夜的,看来谁都不想多浪费时间。
刘局话音落下,却并没有继续目光瞥向门口。
袁祈会意起身,走过去将门关上,昏暗走廊被隔绝在外。
他回来重新坐下,端起水杯抿了口:“您说吧。”
刘局早有准备地从茶几底下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卷轴和一沓信封,推到袁祈眼前,点点桌子:“你看看。”
袁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了他眼,心里带着怀疑展开那副卷轴。
卷轴上的画不知道从哪影印下来的,清晰地能看出原版上裱纸斑驳的裂痕。
画面中央有个人穿着圆领袍,腰配革带,墨发如风的男子,身躯笔挺,画师的技术高超,精准捕捉他转身回眸时那一瞬间,将疏离清冷的眼神描摹的恰到好处。
袁祈抬起头,不确定地问刘局:“这是纪宁。”
他知道纪宁的本体年代肯定相当久远,也猜到对方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但看到以前画像时,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还是略感惊诧。
“不良人、锦衣卫、粘杆处……”刘局捧着自己的大茶缸说:“历朝历代官家都有不为人知的机构,但这些组织就算再怎么隐秘,后世史书也难免留下记录,五方检查总督也不例外。”
这个称呼并不陌生,袁祈记得纪宁在认识的第一天就跟他说过——第八组一直都有,只不过以前都叫做五方检查总督。
“这个名字最早有记录,是在南北朝时期,而这幅画像,是唐朝的宫廷画师。”
刘局又把桌上的信封打开,倒出其中照片,有的明显不知道哪里截下来的,只有一个边缘,模糊能看出人形,但那股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跟卷轴中的人如出一辙。
“从五方监察总督到现在的第八组,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但镇压明灵的组织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而他的负责人也从未变过,一直叫纪宁。”
袁祈微微张大眼睛,然后笑了,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有没有一种可能,‘纪宁’就是个代号呢?”
刘局觑着桌上卷轴,“总不能连那张脸也是个代号吧。”
袁祈知道不可能,他也就是想打个岔而已,他明白刘局的意思——纪宁从不可考的时间开始就秘密成立了一个组织,而后经历过无数的动荡和改朝换代,山河都逃不过时间侵蚀而面目全非,他们却始终存在着。
刘局观察着袁祈反应,低头将照片一张张摊开,“你现在应该能明白局里的考虑。”
袁祈不吭声。
刘局见他不想上道,只好将问题说的更表面:“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上下五千年,连帝位都不稳固的,他却能一直当这个第八组组长,这个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多么可怕。”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助我们镇压明灵,也没有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袁祈手指搭在膝盖上缓慢敲了两下,他大概明白了——对于纪宁,局里一方面需要他,一方面又忌惮他。生活在社会中的任何一种生物,都会受到“束缚”,打工的受工资和晋升规则的“束缚”,猫狗受温饱的“束缚”,有了“束缚”,才好拿捏,才能控制。
而纪宁身上恰好缺这一方面,无欲无求,甚至是不老不死,这人强大且不可控,帮助人的理由和立场都不清楚,他就像一把悬在“人类安危”头顶上的刀,此刻刀尖是对外的,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调转。
“所以……”袁祈半垂眼眸:“你们想让我取代他的位置,即便不是为了弄死他,但在镇压明灵方面人类也可以脱离对他的依赖。”
这样,才能拿回主导的地位,就算将来纪宁倒戈甚至反目,他们也有不被对方牵制的资本。
门是关着的,袁祈话说的深刻露骨,刘局深深叹了口气。
本来他调到这个地方,就是想在退休前混个高点的职称,多拿点退休金好安享晚年,谁知道好巧不巧,偏偏今年第八组进人了。
“先前组织里也派人类进驻过第八组,但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来,这次你被特例招进去,我们也很意外。”
也更加证明了纪宁行为的“捉摸不透”。
袁祈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些人“想要”选择他,而是这些人“不得不”选择他。
他舔了下唇,盯着刘局为难地笑了。
“刘叔,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为组织尽力,义不容辞。可是你们现在就这么把纪组停职让我顶上,不觉着,卸磨杀……”他停顿了下,换了个词继续道:“过河拆桥的意味太明显了。”
“您跟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也跟你交个底,组里现在乱着呢,我们纪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下边组员意见很大啊,我一个刚过实习期的新人,要资历没资历,要能力没能力,凭什么服众?”
刘局看向他,张了张嘴后又停下,安静等着袁祈的后话。
袁祈眉梢含笑,弯着眼半开玩笑地说:“停了纪组的职,第八组就成了一个烂摊子,眼下时间紧任务又重,你们让我这时候顶上,这不是害我嘛。”
“这活儿我肯定可以接,领导最大,但在我接这活之前,你们得把这烂摊子收拾好,不然我可没那么大能力干好工作。尤其是纪组个人,你得给人安抚好吧,比方说道个歉什么的,至于后续是否要停职,还是领导看看民心所向后自己决定吧。”
刘局多大年纪的人了,轻而易举就看穿袁祈迷雾弹下的真正目的,心说袁载道当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除了跑现场做研究什么都不懂,生的儿子随了谁这么多心眼子,小小年纪像只老狐狸。
袁祈洋洋洒洒说了那么多废话,但也就是给他们说要求的,总结起来也就几句话——停了纪宁的职,第八组就乱了,不接,要我接可以,第八组不能乱,纪宁现在受了委屈,影响第八组稳定,你们得负责安抚,我的诉求已经说完了,后续怎么打算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刘局盯着袁祈那张含笑的脸半晌,无言以对,袁祈看似没有拒绝,但留下来的“松口”却让这件事更加难办。
这是一个看似不拒绝的拒绝。
他跟对方摊牌,对方却借此将他拿捏死死的。
可没办法,谁让现在是他们需要人呢。
【作者有话说】
袁祈:反正就一句话,我媳妇儿得高兴——
第99章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夜未央,行政楼办公室的灯彻夜不眠,赵乐头顶上那盏灯没开,坐在工位上看纪宁在安静地喂鱼缸里的那条小银鱼。
可能是今晚办公室灯光有问题,照的纪宁像把玉刀,身形单薄骨子里却又铮铮作响。
“纪组。”
他面朝纪宁,脸上认真又正色,眉头往里蹙着问:“你为人类做了这么多,千百年如一日的化解执念镇压明灵,出生入死救了他们数不清的同类。现在这些人却要反过来对付你,你不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