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讷循声望去,先看到面前一双赤裸的脚。
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抗冻。
紧接看见对方葱绿色衣衫下摆堆叠在脚边。
又想——抗冻。
再往上,看见长袍掩盖下修长的腿以及那头乌黑春风似的头发。
这人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会发光一样,带着悲悯的气质和神性。
只是这个神的怀里抱了只兔子,说话间指尖埋进细腻毛中有一搭没一搭顺毛。
袁祈沉默半晌,瞳孔以肉眼可见速度张大,“灜祈?”
灜祈:“是我。”
袁祈:“……”
他不自觉抿唇,想起刚才那接吻的触感。
灜祈歪头轻笑,眼神中带着转瞬即逝的狡黠,俯下身,指尖轻柔抬起他的下巴,眯起漂亮的眼睛问:“怎么样?”
袁祈:“……”
瞬间汗如雨下,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回?
灜祈见他无言以对,松开手轻声笑起来,用悦耳的声音说:“你跟阿宁一样好逗。”
他抬了抬手里兔子,“刚才的是它。”
袁祈:“……”
他僵硬瞥了眼兔子的粉色三瓣嘴。
其实从以前他就觉着,自己这个前世好像有那么点病,今天算是确诊了。
袁祈扶着地缓慢站起来,打量如今身处的地方,他还记得自己晕倒前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会在白玉京。
准确来说是塌陷后的白玉京。
整座宫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生机和颜色,墙壁上原本那些“活的”珍禽异兽已经变成冷冰冰的石头,斑驳,龟裂。
五色流光不复,如今这里,就像一个坍塌之后的破败宫殿。
记忆中地上束缚纪宁的青色梵文已经失去光芒,大禹九鼎依旧沉稳落在甬路尽头的大殿之上,布满了细密裂痕。
袁祈心像被狠狠揪住,纪宁被镇压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在脑海,他紧拧眉头问:“是你把我带到了这里?”
灜祈两指在他眉心弹了下,将他注意力拉回,“是你自己回到了这里,并且比我想象中,更快的回到了这里。”
袁祈眼睫翕张,“什么意思?”
紧接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还活着?”
先前的事情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如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消失,他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纪宁说过,他是灜祈转世,如果灜祈还活着的话,又怎么会需要他来镇压,那他究竟算什么?
灜祈摇头,“不,我已经……”
他停顿了下,觉着“死”这个字用在自己身上并不准确。
“就像你所知道的,归于大荒。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缕执念。”
“执念?”
袁祈觉着稀奇,“纪宁不是说,你是无情无欲的山鬼,怎么会有执念。”
掌握天地秩序的神明,怎么会有象征着私心的执念。
灜祈轻轻笑了下,“自然是有的。”
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悲悯又从容的情绪,目光沿甬路望向高台。
“你回来,是为了救他对吗?”
袁祈顺着目光看向高台,九鼎之上裂纹触目揪心,“对。”
文物镇压按规矩来说是不可逆的,但规矩最开始是由山鬼制定的。
“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吗,灜祈,无论用什么代价,我都可以!”
“无论什么代价。”
灜祈轻声重复了遍,笑着问他,“那我阿宁行吗?”
袁祈喉结一动,垂眸又抬起,“纪宁的感情由他自己决定,我可以答应跟你公平竞争。”
灜祈开心地笑了。
袁祈知道自己“大言不惭”,凡人与神争,听起来就是个笑话,更何况纪宁本就是为他而生。
“有什么好笑的。”
他坦坦荡荡说:“我有我的优势,你有你的,我爱他,比你多。”
他心想,老子能从建安到可可西里,爬雪山过草地不远万里抛洒热血来找他,还两次,你能吗?
灜祈笑的更开心了,两只眼睛弯弯盯着袁祈看,并非嘲笑,而是觉着有趣。
他再次抬起眼望向上方九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悯——这是用他神魂铸造的铜器,是纪宁的葬身之地。
灜祈极轻极轻说:“那你便,好好爱他吧。”
他抬起手,臂弯间的兔子就消失了。
九鼎裂痕处像是受到牵引,逐渐涌出点点萤火虫似的青光。
这样的光袁祈见过,在纪宁消失前也曾出现过。
青光自九鼎中溢出,越聚越多,最后整个破败大殿都被这股温润光芒照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袁祈觉着残垣断壁中隐隐涌出生机,甚至有风的声音。
灜祈放下手,侧过身,目光落在袁祈胸口。
“无论是九鼎还是玄圭,代表的都仅仅是秩序条例,他们是规矩本身,受天地辖制不能逾越分毫,即便是阿宁诞生出明灵,也只是在规矩限制内变动。”
袁祈此刻浑身注意力都落在那一团团青光上,心不在焉“嗯”了声。
灜祈淡淡笑着,继续说:“文物生灵在规矩内,最早文物的结局也在规矩内。”
穷其一生,天地万物都在规则的框架中行事。
“袁祈,既然规矩让阿宁死,你可以制定新的规则让他生。”
袁祈一怔,“什么意思?”
灜祈信步往前走,长袖轻荡在身侧。
“我能将天地规则镌刻在九鼎之上,你便能增刻这规则。明灵和人类之间的规矩,你来重新界定,你来镌刻增补。”
这样,纪宁的结局,以及他自觉非死不可的灾难,都能解决。
他和袁祈是两个互有关联却彼此独立的个体。
玄圭在他消散之后便没有人能够再使用,但身为他转世的袁祈可以。
袁祈的命盘虽然跟他关联,却已入了六界,是个凡人。
当年他不能有的私心,袁祈能。
他不能动的真情,袁祈亦可以。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握玄圭,但袁祈能。
袁祈大致听懂,自己有镌刻新规矩让纪宁活过来的能力。
他隔着衣服握住胸口玄圭,大步踏上高台,指尖轻轻拂过鼎身上的裂纹和那些古老文字,自己忘记了一年的,纪宁的脸再次清晰出现在脑海——冷漠的、带着淡淡笑意的、红着耳廓惹人心怜的、以及在某些时候紧咬嘴唇发出克制又压抑的低声……
“不过……”灜祈见他不问自己的代价,于是提醒,“身为人类之躯的你,镌刻天地规矩,这是大不敬,你很有可能会死。”
袁祈根本不在意最后那句“会死”的提醒,生死于他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鲜血撒在昆仑山上,他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纪宁虽然是因灜祈而生,但却是为了见他才来到世上,为了见他孤独活了四千年。
如若不能成功,生同衾,死同穴,也是幸事。
手中的玄圭化成利刃,袁祈握住刀柄,缓慢在九鼎之上刻下第一个笔。
一道古老钟声敲在脑中,震得他直接呕出一口血,玄圭咣当掉在了地上。
袁祈茫然在地上摸索。
灜祈静静站在他身后,不得不感慨这个人类的一腔热血。
袁祈有运用玄圭的资格,但却没有能镌刻规则的实力。
天地不会允许弱小凡人来挑衅威严,即便那人是自己的转世。
灜祈看着浮游在半空中的青光,用指尖轻轻托住一颗。
他随规则诞生,自诞生之日起,便独自守在大荒山千万年。
起初创造纪宁,不过是想有个陪自己消磨时间的东西。
他赋予对方淡漠的性格,赋予他取悦自己的相貌和身躯,他想要这个小东西跟山川草木不同,所以将自己的心脏送给他赋予生机。
他和对方肉体纠缠了千万年,却又始终没有半分的例外。
他是掌管秩序的山鬼,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直到后来,因为这小家伙的一个微笑,他干涉了人间族群生死。
这虽然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足以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合格的秩序掌握者。
天地不能有私,他亦如此。
他为责任而生,自然该为履行这份责任坦然赴死。
责任和私心,在他这里从来不必选择。
他以自身献祭九鼎,魂归天地大荒,让秩序脱离本我所限,以死物的方式继续执行。
那时他庆幸自己没有感情,因而在创造之初也没有赋予纪宁这种能力。
他以为自己归于天地后,纪宁则会在大荒山一直生活,直到千秋万载……
但是,他没有料到,拥有他心脏的纪宁因他献祭而被迫祭天,挫骨扬灰,魂灵被永生永世困在九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