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湍急,我们一行在此已滞留数日。
今日登船,看到你我才顿悟, 原来是老天叫我在等你。”
他嗓音低沉, 说得深情款款。
“琰之你说, 这是不是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顾劳斯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该说不说, 他很是直男双标。
入了眼的, 说的那叫情话,入不了眼的,溅得那都是油花。
“是啊是啊。”顾劳斯敷衍点头, 指着船公与他道。
“千里姻缘一线牵, 狭路相逢你付钱!那船资就有劳方公子破费了。”
他不仅自己讹, 还帮别人讹。
抢过船公手中铜锣, 锦衣少年郎向着船中众人兴奋道,“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 今个儿开船顺利,知府公子高兴,大手一挥包圆了咱们的船钱, 还不快来谢谢财神?”
船里头默了几秒,随后一阵感恩戴德。
顾劳斯亦笑眯眯向他竖起大拇指,“洪水无情人有情,方公子慷慨解囊,真真是个好人。”
船资不过几钱, 这好人卡发得委实浮夸。
可怜方善人被大摆一道,还要强颜欢笑。
只因知府公子这名头叫出来, 碍于他爹和方家脸面,他就不能翻脸。
何况他自以为情圣, 也乐于惯着少年。
“琰之吩咐,不敢不从。”他解下钱袋丢给船公。
“灾年乡亲们不容易,方某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话题看似从黄洗白,可方白鹿黏腻的态度……
怪膈应人的。
“方公子实在过谦!”顾劳斯翻了翻腹中公考金句,煞有介事道,“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低级趣味几个字,叫方公子小跟班们眼皮集体跳了跳。
陆鲲瞅瞅玉奴,再瞄瞄对照组,表示他十分不理解。
放着乖顺柔弱的小美人不要,干嘛非得自虐去点那一万响的大炮仗?
小美人才被赎身不久。
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发现赎他的人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一脸落寞,十分畏缩。
茫然站在舱室边缘,既不敢擅自坐下,也不敢同几人靠得太近。
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江上浪大,船行不久就摇晃起来。
他们几人坐着都稳不住身形,玉奴干站着,更显狼狈。
船身颠簸带来的巨大惯力,让他好几次跌进船客怀里。
乡人心善,看他年纪小,并不拿有色眼镜看他,反倒一屁股坐上船板,热情将位置让给他。
玉奴小心翼翼坐了,却也只敢挨着半张凳子。
因为他才坐下,沈宽就推开隔壁的查平,挨了过来。
这群人里头,查平与他一样,都是被踩在泥里的。
沈宽资历老,又惯会服侍方白鹿,已从小狗腿混到了说得上话的中层。
这人年纪最长,心思最多。
看他眼神,也最为毛骨悚然。
他最怕的,就是沈宽。
尽管他竭力避让,可还是在一个浪头后,被沈宽借机扯进了怀里。
他惊惧地瞪大眼,无措望向他的救世主。
可那人一门心思在正牌白月光那里,根本顾不上他这个低贱的高仿。
也或者是看到了,只是漠不关心罢了。
沟渠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逐星辰。
玉奴深深看了眼众星捧月的顾悄,最终自惭形秽地垂下眼。
是啊,低贱如他,也只适合在泥泞里窒息。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陆鲲不动声色将沈宽揩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起身硬挤到沈宽和玉奴中间。
“兄弟,你学问好,左右现在无事,不如与我说说功课?”
???
这话一出,敌方友方多少都有些破防。
沈宽在美人腰臀揉捏的手一僵。
精虫上脑之际,功课二字差点叫他直接萎了。
不是,兄弟,你非得在这时候煞风景是吗?
关键,陆鲲还真掏出一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
他点着其中一处笔记,眼神十分求知若渴。
叫沈宽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青年所指之处,正是《论语·子罕篇》其中一段。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这还不简单?!
换成大白话,就是达巷这个地方有人说,孔子伟大,学问广博。
可惜没什么一技之长叫他一夜爆火,成为顶流。
孔子听后对弟子们说:(没有专长)那我该专攻哪一项呢?
是驾车呢,还是射箭呢?算了我还是驾车吧!
御:驾车。射:射箭。
都是君子六艺。
古人认为,为人仆御,是六艺之卑者。
孔子专挑最下等的活儿干,自侃要去给人当司机,不过自谦而已。
虽闻人誉己,承之以谦,这便是孔子所执之道。
以上,沈宽可谓倒背如流。
他钻营四书十几年,区区解义简直是手到擒来,讲起来不由掺进了十二分的卖弄。
只是当他唾沫横飞上完课,学生却一点也不买账。
陆鲲不甚走心地摆了摆手,扬了扬手里秘籍,“这些书里都写了,我识字,可以自己看。”
沈宽一哽。
他不信他如此博学,竟比不过一本死物,“那这书肯定不会讲乡试该如何破题!”
陆鲲摊手,“书中倒也粗浅列了几例。”
他念得十分仔细。
“第一种解法,从执字切入,执御执射,可推衍执道之道。
所以可得:道无成体,德无成名。故知道者,虽极天下之博而不敢自有其道,故而夫子博学无所成名,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
第二种解法,从博字切入,究竟是多而博?还是渊而博?
由此可得:夫圣人之学,何事于博哉?盖泛滥而不精于一,诚学者大病。
第三种解法,从御射之尊卑切入。
此乃剑走偏锋之法,遇座师标新立异,可一搏之。
敷衍开来,便是:人之为学,往往驰心高妙,而有不屑卑近之过。六艺莫粗于射御,而御较射又粗,学无精粗,而必由粗者始。”
你管这叫粗浅?
一通听下来,沈宽不由怀疑人生。
县学里,代课的方灼芝都不一定讲得出这么多解法。
他就更望尘莫及了。
虽说他人品不咋地,但学问尚可,自然也懂行识货。
“陆伯鱼,这书你哪里得来的?莫不是监学哪位高师之作?”
陆鲲答得甚至不好意思。
“就是不惑楼冲会员送的。”
“至于高师,”他瞧了眼顾悄,“喏,高师就在你斜前方坐着。”
沈宽登时脸绿了。
他可没忘,县学里他是怎么在同窗跟前,将不惑楼数落得一文不值的。
这下不啻于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