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很喜欢性情温良又胸怀天下的宁云。
但终究治病救人同农事生产一样,都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提出设想,却全然没底。
这条路根本看不到头,亦让他生出无尽挫败。
他甚至有些不敢面对。
不敢面对摩拳擦掌的黄五,更不敢面对谢景行。
一如他不敢面对即将抵达的京都。
他最不擅的,其实是朝堂争斗。
逃避不是不负责任,而是本能在趋利避害。
即便他在外围,亦知道顾家引线已全部埋下,这一趟决战在即。
但政斗从来凶险,他怕棋差一招,亲人殒命,他怕意外难免,再遇死别,他也怕因他鲁莽,替谢景行招致祸患。
他怕的实在太多。
谢景行找来时,顾悄已经躲在船尾暗处,想了一晚静静。
狐绒披风轻柔搭上他肩膀。
谢景行站在风口,连人带披风将他整个纳进怀里。
温热手掌无声握住他冰冷指尖。
一股暖流从掌心蔓延至胸口。
好半晌,顾悄才将头轻轻靠上他肩膀。
他涩着喉头,低低倾诉,“谢景行,我是不是很怂?”
第156章
船过淮安, 气温徒降。
越往北,越能感受北方凛冽的寒意。
冬季枯水,运河航道本就不如春夏通畅。
又值岁末, 进京的官船激增, 二十天行程, 顾悄一行愣是走了近一个月。
即便船稳, 行程过半时, 顾悄也还是蔫成脱水的豆芽菜。
他开始食欲不振,晕眩欲呕,断断续续低热。
先时, 琉璃还端来“浓茶”, 意欲故技重施。
顾悄尚存些精神, 如临大敌, 连连推拒,“安眠药吃了多伤脑!我不!”
琉璃愣住, “可林大夫说任你这样气血亏虚、脾肾不足,一个不好又要大病一场。”
她憋着笑劝道,“爷, 脑子够用就行,肾可亏不得啊!”
要脑子还是要肾,It is a problem!
顾劳斯黑线。
就见谢景行替他接过药,就着窗棱缓缓倒入河中。
他背着光,叫人看不清面上阴郁, 开口却如常,“是药三分毒, 悄悄不吃也罢。”
顾劳斯无知无觉,嗯嗯附和。
阎王开了口, 琉璃自然不敢多嘴。
小丫头不甚放心地瞅了眼主子,见他一副嫁狗随狗的呆样,十分无语地收了碗告退。
很快,小顾就尝到了要脑子的苦果。
为了迁就病患,船队再一次放缓速度。
进德州时,已值冬月二十五。
河上飘起细雪。
寒风裹着黄豆大的雪子,砸向紧闭的船扉,发出劈里啪啦的乱响。
船内,琉璃早就备好汤婆火炉。
雄起了一个夏天的顾劳斯,霜打的茄子样儿,苍白着脸歪在床头。
恹恹欲睡。
红艳艳的鸳鸯绣锦合欢被面,衬着他脸色,越发叫丫头心惊肉跳。
林大夫把完脉,满脸老褶子上都写着为难,“寒邪为六淫之一。
等闲寒邪,郁于肌表,虽伤人阳气,但外伤体表发些疮痈、内阻经络头身疼痛,调理得当并无大碍。
可小公子中阳本弱,寒邪又深入脏腑、郁于骨髓,已成里寒之证。
时隔多年,再遇这北境寒袭,胃纳受无权、脾运化失职,阻遏气血、脏腑痛痹,要想好过些,须得掉头南去,若是在京,这个冬天可有的受了。”
他越说,越觉背脊发凉。
眼见着阎王动怒,他赶忙开了几副温气补血的药,带着药童去隔壁舱里亲自抓熬。
外头虽然冷,但不会死人。
继续暖舱里头,他怕他下一秒就得进河道喂鱼。
顾家嫁妆里,几乎配了一个药房。
他旅途抓药倒也便利。
很快,一碗黑糊糊的浓汤端了上来。
顾劳斯嘴里发苦,原本食欲全无的胃,忽而泛起一阵恶酸。
他歪在背靠上,面朝床里,极力控制着呼吸。
企图靠装睡蒙混过关。
耳朵却竖起来听房中动静。
琉璃端着药,在床边踯躅一会儿。
大约是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不忍打搅,收了步子正准备退出去。
谢景行原在外间,低声与林大夫说着什么。
突然声音就断了。
片刻后,顾悄感觉床褥沉下几分,耳畔传来谢景行低沉的笑音。
“琉璃,这药须趁热喝,可你家主子睡得沉,看样子要我亲自哺喂了。”
顾劳斯一个激灵。
他想起休宁第一次发病,在黄宅养病的那几天。
难怪病中还觉绮思不断,感情这厮没少占他便宜!
他眼皮微动,立马诈尸,先发制人道,“你们这般贴着我耳膜吵闹,猪都要醒了好嘛!”
骂完,他就着谢景行的手,几口灌下药。
他喝得太急,黑色汁液又比往日难喝上不止一点,酸中带苦,苦中带臭,还兼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刺鼻气息。
药还没进胃,就被他呕出,哗啦啦吐了谢景行一身。
漆黑汤药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黏稠带血的胃液。
谢景行蓦地沉下脸。
离他几步之遥的琉璃,甚至敏锐察觉到一丝杀意。
小丫头煞白着脸,抖着胆子上前,想替她的傻主子抢救一下。
却见那阎王只顾着用干净的袖口替他擦拭嘴角,分毫不介意染一身污秽。
清理干净手脸,他娴熟地替顾悄褪去湿透的中衣,将人抱到大床内侧用被子包好,只留给丫环一个外围收拾床褥的机会。
既不是嫌他主子秽物,那谢家姑爷瞬间的杀意又是什么?
琉璃脑瓜子飞转,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小心翼翼铺好床,这次换了床不那么刺眼的暖杏色喜鹊登枝锦被。
“叫林焕再熬一碗药来。”
待丫头出去,谢景行一低头,就对上顾悄乌泠泠的双眼。
不过十天,顾悄就瘦了一圈,原本有些腮肉的脸,肉眼可见尖了起来,衬着一双眼睛格外得大而无辜。
顾悄定定看着他。
在他以为顾悄要问些什么的时候,下巴突然被咬了一口。
“谢景行,刚刚你生气了,那眼神像要吃人!”
说着,他可怜巴巴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我知道,你肯定嫌弃我了。
文庙初见,你就嫌弃我,那时候我摔在你身上,糊了你一身鼻涕眼泪,你就是这个表情……嘤嘤嘤,没想到你嫌弃我……难道我邋遢一点,就不是你捧在手心的小宝贝了吗?”
谢景行只好用行动证明,小宝贝究竟还是不是小宝贝。
琉璃端着第二碗汤药回来时,就被房里的暧昧气氛臊得同手同脚。
她不争气的主子,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歪在阎王身上。
方才还干燥无色的唇,红艳水润,两腮也泛上薄红。
领口无暇整理,凌乱散开些许,锁骨上一枚红印尤其扎眼。
这么瞧着,一身病气好似去了六分。
可她知道,不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