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巍急出一脑门汗。
这第三人……可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抬眼再觑神宗。
如果就这么轻易交代, 他今日必死无疑。
若是不交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皇帝眼中耐心亦将告罄。
左右都是一个死。
柳巍把心一横, 抖着手就要起笔。
一道长横才落下,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报。
“陛下, 不好了,太医院那边来报,说……说泰王……他不行了!”
完了。
柳巍腿一软。
他最后的底牌, 还没亮就废了?!
神宗脸色一凝, 浑浊的眼球微微颤动。
年前泰王就已不大好, 凛冬寒意又加剧他内腑的衰朽。
神宗知道, 这一天快了。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老来孤独, 他越发觉得血亲可贵。
对这个唯一的胞弟,他的感情亦十分复杂。
再顾不上坐山观兽斗,他在留仁搀扶下, 匆匆起驾赶往泰王府。
“高尚书,这里便依律处置吧。”
至于最后一个名字……
写不写,还有什么意义呢?
永泰二年,上巳日,大宁唯一的亲王宁权薨逝。
帝悲恸不已, 赐以国葬,特准入北寿山皇陵安寝。
葬礼隆重, 举国禁宴乐七日。
神宗临朝以来,也第一次罢朝七日。
御书房里, 神宗一身素服。
他脸色煞白,静静望着御案上的一页残卷。
那日宁权强撑着一口气,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弟弟,一生尽毁于他和周月之手。
临死前,却能心平气和唤他一声“二哥”。
“我是不是要去见爹娘和大哥了?”
饶是铁血无情如神宗,闻言也不免悲从中来。
宁权是老来子。
可太祖并不溺爱,自他能走路起,就开始学习骑射功夫。
他和宁枢,都被太祖当做帝国战神培养。
太祖屡次耳提面命,叫他二人日后务必襄助兄长,尽心镇守边疆,保宁家天下百世不易。
宁权也不负父兄威名。
弱冠之年才入西北军,就成为西域蛮族闻风丧胆的杀神。
不久高宗病重,他奉诏回朝,自此如雄鹰折翅。
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逃出金陵皇城的高墙。
“二哥,其实我不怪你。”
宁权扯开嘴角,惨白凹陷的面颊上,诡异地渗出一抹殷红。
是回光返照。
他说话的力气也足了些。
“我知道,那妖妇以毒制我,是你的意思。”
他垂在床边的指尖动了动,“我也知道,你知道我顾命的身份。”
神宗压下嘴角,静默不言。
“这么多年,你只幽禁,而不动手……
真真是熬得一手好鹰。”
“……”神宗没想到,他竟如此通透。
“所以你宁可苦熬三十六年,也不肯露一丝马脚向另两人求助?”
宁权眸光涣散了些。
他们彼此互不知晓,又如何求助?
一阵极致地痛楚袭来。
可他却连佝起身体减轻痛楚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答应过大哥……咳咳咳……”
无数鲜血涌出,阻没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
神宗阴沉着脸,上前扶起他,任黑红的污血染透胸前金色盘龙。
待那股污血吐尽,宁权才缓缓继续。
“我答应大哥,要护着霖儿。”
“可云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眼中干涩,却恍惚感觉一滴水坠了下来,替他润了润。
他疑惑眨眼,有水痕顺着眼周枯槁的沟壑滑下。
他才五十出头,却早被磋磨的垂垂老矣。
“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又能想到,最后手心手背都只剩累累白骨?”
说着,他颤巍巍取出他藏了一辈子的绢布,缓缓在神宗面前摊开。
黑金彩线以繁复的工艺绣出云龙在天纹。
内里是苍劲有力的高宗绝笔。
正是那封谁也不曾亲见、神宗穷极一生都想尽毁的遗诏副本。
只要毁掉它,死无对证,再从北元手中夺回太祖也不曾得到的传国玉玺,他的儿孙便可名正言顺即位,谁也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惜泰王手上的,只是其中三分之一。
最为关键的那句,百年之后还政于怀仁太子,并不在其上。
神宗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二哥,我本可以纵马边疆,封狼居胥立不世奇功。
再不济去某处就藩,也能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是你为一己之私害我至此,你可曾……悔过?”
烛火晃了一瞬。
久病之人,房中皆是病气。
沉闷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对不起,是二哥错了。”
神宗声音喑哑,终是说出服软的话。
当年他与周月合谋控住宁权,一是想借机夺他西北兵权。二来亦是怕他反水成愍王助力。
至于顾命一事,宫中捕风捉影,他与周月都不曾得过确信。圈禁宁权,顺带打的也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没成想,真钓出了秦昀这条鱼。
只是秦家人嘴紧,徐乔虐杀他满门,也不曾问出遗诏下落。
三十七年了,终于叫他找到了。
既得第一块,那剩下两块,还能藏得住吗?
按下激动,神宗干柴的大手才接过绢书。
就见宁权扯住绢书一角,喘息着问,“二哥,既然知错,那你可打算还政?”
神宗一愣。
他低头,错愕地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胞弟。
他以为,宁权肯交出遗诏,是投诚,是最终选择他这个二哥。
没想到,竟是哀兵之策,他打的还是替高宗正血统的主意!
宁权与他对视一眼,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心中对这个二哥最后一丝期待也尽数破灭。
他哈哈笑出了声。
污血混着破碎的脏器一涌而出。
前朝毒果然霸道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