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半晌。
归山君开口:“我知道了。成仙之后还需我做什么?”
“找到青丘结界。”
面具吐出一块羊皮地图,声音冰冷,偏偏语气又变得淡然,似乎在拙劣地模仿着什么人,然而仿皮不仿骨,以至于听上去格外怪异割裂。
“这是青丘五十里外的大致地图,你一个一个去蹲守,直到找到那群杂毛畜生的入口为止。”
归山君捡起那陈旧地图,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半晌,再抬起头时,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山顶冷风阴寒。
它眯起眼,招来一个伥鬼,声音听不出情绪:“下山,去南州附近探查,入人界的昆仑仙尊如今在哪。”
“是。”
伥鬼很快离去。
归山君不紧不慢地收起地图,脸上却丝毫不焦急,反而神情胸有成竹——
与青丘有弥天大仇、地位不低、提起有苏容名字就发疯的,人族。
面具方才声音或阴柔或淡然,语气时而谈笑,时而随意,明显在模仿着谁。
而好巧不巧。
百年前,归山君曾在逃命途中,亲眼目睹言家嫡女手持长枪,铁血覆灭妖都十三国。那时,那位女修说话时的音调漫不经心,随意淡然,与面具一模一样。
——那个面具,在模仿言君嫣说话。
“......言家。”
虎妖阴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头顶落日昏黄,目之所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翳阴影。
......
言恒睁开眼,自密室中醒来。
面具跌落在地。
他表情麻木,怔然盯着毫无气息的面具,眼中黑气疯狂涌动,搅得后脑疼痛发胀,记忆一片混乱。
半晌。
男人终于回神,冷冷按住脑袋,碧绿衣袖被扯皱:“从我脑子里出来。”
他的声音很阴柔,与平时的温润截然不同。乍一听,竟和天阉之人无甚区别。
片刻。
须发皆白的老人终于浮现在空中。灯光下,老人五官阴鸷,与言家祠堂内挂着的上任家主画像,一模一样。
言刃清笑眯眯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方才竟那样说话。怎么,你还在肖想你姐姐?”
第96章
言清刃的魂魄在灯光下明灭不定。
言恒看着他, 面无表情:“你想干什么?”
言清刃挑眉:“我?”
言恒:“你助那只虎妖掌控基山,又故意找来往生幡诱他,你不会不知道, 一旦炼化往生幡,他的神魂会瞬间烙下你的印记, 从此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成仙也无法摆脱。”
“你身为一只魔, 妄图搅动人族妖族之战,你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他话音落下, 言清刃忽然哈哈大笑。
那张阴鸷的脸一阵扭曲,而后竟化作了言恒的模样,倏地凑到男人面前, 声音戏虐:“言恒,我不就是你吗?”
“从始自终,这一切都是你想做的,我不过是按照你的心愿, 推波助澜而已。”
“这些年来,我们互相融合、记忆共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言恒呀言恒,别再自欺欺人了。”
言恒双手猛地攥紧, 脑中忽而闪过无数回忆。
——百年前,言君嫣被诊断出身孕。
人族既惊又乱, 不知该对此事持何种态度。
幼儿无辜, 更何况言君嫣潜力巨大, 升仙不过弹指之间。若此番下狠手逼迫她, 不说打不打得过,有朝一日她成仙后, 反过头来清算此时蹦跶之人,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而就在此时,有苏容宣布入赘言家。妖族有无数珍贵药草、幻境、天材地宝......有苏容愿以青丘开始,和人族开启商贸交易,互通有无。
此乃对双方利益都大有好处之事,各大世家纷纷心动,态度也跟着缓和。
谁知没过几日,言清刃忽然带着上万弟子于东洲开启血祭,声称绝不容忍言家血脉被贱妖玷污、言氏家族被半妖继承。言君嫣赶到时,数百个无辜弟子已被生生炼化,神魂消散,死状极惨。
她意识到不对,立刻以自身法力冲散阵法,想压下言清刃回族内审问。那数百名弟子的神魂却忽然化作一阵黑雾,猝不及防钻入言君嫣七窍。她昏迷过去,再次醒来,腹中胎儿已成死胎。
而言清刃立于阁前,眼中黑雾缭绕,显然是修炼魔功已久。
——他天资愚钝,竟早已入魔以求大道。这些年借着两族仇恨,暗中吞吃了无数弟子和妖族,怎么可能容忍二族和好?
与此同时,妖族大乱,无数大妖在心魔影响下发狂屠戮妖民。原本已缓和的两族关系更加恶劣,有苏容自愿接受九十九鞭刑法,交出族印消失。
一年后,他独身闯入言家祖地,以幻术绞杀家主言清刃。
言清刃被杀的那天,言恒就躲在摘星阁的角落里,惶恐地抱住自己,瞪大眼睛望向窗户缝隙,大气不敢喘。
他看见那只屠戮了言清刃一脉的狐妖长发散落,高大身躯跪在榻前,将头埋进姐姐膝间,哀求她:“君嫣,跟我走。”
他看见姐姐摸着狐妖的头发,苍白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美得惊人:“你我各为此代领袖,肩头背负的何止数万性命,你真的能抛开一切吗?”
偌大阁内,散落着无数被撕碎的尸体。言清刃的头颅被狐妖一分为二,花白脑浆蜿蜒满地,死不瞑目。
狐妖抬起头,露出沾满鲜血的清寒眉眼。眸光很冷,尖锐的兽牙也露出来,凶戾狠毒:“我凭什么不能?我恨不得整个山海都去死!”
姐姐很轻地笑了,抬手,饶有兴致地去捏他的兽牙。却被狐妖反手抱进怀中,小心翼翼,紧紧不放。
“君嫣......”
已是凡人的姐姐顺从地靠在爱人肩头,罕见放松了自己,闭眼轻声:“此事一出,如今人族妖族的仇恨之深,已非你我二人能缓和。”
“数千条性命横亘,言清刃虽身死,那缕魔气却也跟着消失不见。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
“青丘需要你主持大局,我也要待在言家,等待那缕魔气再次出现。”
“阿容,你我不能让族人白死。”
女人面色虚弱,却有松压寒雪之姿,睁眼看过来时,沁着沉静锋利的美与冷。
有苏容闭了闭眼,半晌,才很轻地嗯了声:“....好。”
“但我不会再回青丘。”
“大妖们走火入魔而死,我消失了,才对青丘最好。”
他以指作诀,飞快写了封信发往青丘。而后在言君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伸手,抱起了床头那个小小的襁褓。
二人屏息,垂眸看去。
只见柔软襁褓中,一个皮肤粉白的婴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吧唧吧唧在啃指尖。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赤红小耳朵立起,时不时晃几下,可爱灵动。
阳光透过窗,照进鲜血横流的阁内,照在他们三人身上,暖融融一片。
今天,竟是个好天气。
言君嫣伸手,食指立刻被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抓住,触感柔软。
她不由得露出轻笑,感受着这股温热,眉眼温和:“我给他取了名字,叫长生,愿他长生平安。”
有苏容轻轻哇了声:“好好听,和小长生真配。”
“而且他长得也可爱,不似寻常孩子,刚出生皱巴巴得像只猴儿。瞧瞧这大眼睛,这长睫毛,哎,真不愧是你我之子,漂亮着呢。”
言君嫣又笑了,挑眉看他:“有苏容,你很爱拉踩嘛。”
有苏容立刻低头蹭她:“夫人饶命,我错了。”
高大狐妖忘了给自己施清尘诀,清冷如新雪的脸上沾满鲜血,亲昵蹭过来时,纤密眼睫在很轻地抖动。
言君嫣也恍若未觉,任由他将不舍和悲意藏进笑容后,伸手紧紧抱住自己,力道恍若生死离别,哀沉刻骨。
他们静静拥抱许久。
直到外头开始传来隐约的怒吼和脚步声。
藏在橱阁内的言恒这才回神,怔怔看着姐姐低头,很轻地吻了下小长生的额头,又吻了下有苏容的薄唇,笑道:“走吧,阿容。”
“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四目相对。
小长生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围观高大狐妖将浑身法力渡给女人,又吞下一瓶丹药,最后和女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下一秒。
他小心抱起小长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阁内。
人族援兵迟迟到来,砰地踹开阁内大门。
言恒死里逃生,猛地从橱阁内爬出来,不敢看身后姐姐的目光,尖叫道:“是有苏容杀了我爹,杀了无数言家弟子!他往那边逃了,还带着那个半妖!你们快追!”
因为太过急切,言恒甚至忘了掩盖自己的天阉声线。
尖利阴柔的声音回荡在阁内,那些人族修士一愣,面面相觑下,竟没有如言恒预料的那般追去,而是忽然爆笑。
“这不是言清刃的庶子吗?我说怎么平时就知道沉默跟在君嫣大人身后,原来竟是个太监!”
“欸,说不定不是太监,万一是天阉之人呢?”
“哈哈哈哈,言家只有两个小辈,这天阉之人如何担任家主之位啊?”
他们毫不掩盖自己的幸灾乐祸,双脚一动不动——有苏容可是妖族年轻一代的最强者,曾以一己之力绞杀东州三成修士,他们又不姓言,傻了才会真的以命去追。
不过做做样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