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危险地盯着秦铎也的面容,逡巡过眉眼和唇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汹涌的暗流席卷在眼眸深处。
良久,他起身下榻,见人没被吵醒,便走到殿内的桌案前。
案上摆放着一本《魏书·成烈圣皇帝传》,随手翻开,书中的空白处,均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的注释。
是他随心写下的摘记。
盯着传记几秒后,他伸手拉开案下的抽屉,抽屉中装着不少书册和画卷,打眼一望去,竟都和魏成烈帝有关。
秦玄枵随手拿起一幅画卷,打开,画卷中,是魏成烈帝的胡服骑射图。
若要秦铎也看见这幅画,他一定记得,这还是他当年御驾亲征北疆的时候,最后一次出城讨伐前,在长野军军营演练的教学场面。
没想到被随行的史官和画师记录下来了。
他自幼在边疆长大,跟随父亲骑马射箭,在军营中历练,也取北疆胡人的长处,精进骑射的技艺。
他的骑射,就算放眼整个长野军,也是头一份的。
所以在军中训练的时候,他除了制定军中的训练,偶尔也在演习时,给整个长野军士兵和将领打个样子,教他们如何更好地驾驭马匹,做到和剑术、枪术、刀术的完美融合。
画面中,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头发高束,身着轻甲战袍,战马两只前腿高高扬起,马蹄下激起一片碎石沙砾。
帝王跨在马背,双腿驾着马腹,身后背着破城戟,双手张弓拉弦,身子舒展肌肉绷紧,箭尖的锋镝寒芒乍现。一点红缨飘扬在风中。
秦玄枵静静地看着画,画中因为角度原因,帝王的双眼被额发和张弓的手遮住。
但莫名地,秦玄枵心中一颤,他忽然觉得,如果是那双眼睛......
秦玄枵回身,望了一眼在床榻上睡熟的人。
明明肤色苍白,病恹恹的,还很瘦削,握着手腕的话,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腕骨。
跟魏成烈帝差远了。
但为什么,秦玄枵却总觉得,若是这个人的双眼放在这画中,沉静的、明锐的、万夫莫敌的、如点漆墨的眼眸,应该万分合适。
秦玄枵将书和画卷全部放到抽屉里,合上,落了锁。
第9章 割裂感
御膳房将午膳呈上来的时候,秦铎也刚刚睡醒。
他在床边解下一条系着帷幔的绸缎,随手将披散的头发低束起来。披着有些宽大的寝衣,走出内殿。
秦玄枵抬头,正好看到了秦铎也施施然走出,玄色的寝衣衬得人肌肤愈发白皙,对比极强,寝衣低领,肩颈处的咬痕红.肿,显得格外诱人。
秦玄枵忽然觉得这一桌午膳索然无味,反而牙痒,想吃点别的。
他伸手将一碟濡鱼放在了秦玄枵位置跟前,说:“今日御膳房新作的鱼膳,尝尝?”
秦铎也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碟濡鱼,“不用,我不吃鱼。”
秦玄枵的手一顿,忽然那双狭长的凤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盯住了秦铎也,这人正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润洗碗碟。
不喜吃鱼?
秦玄枵的脑中闪过昨日赤玄呈上来的调查密函,说文晴鹤在没得病的时候,经常约着街坊,去河边钓鱼。
因为喜欢鱼膳,所以也总研究,做鱼的手艺也是一绝,还偶尔将钓到的鱼分给邻居家孩子。
所以秦玄枵今日特意吩咐勾弘扬,让御膳房用心多做点鱼膳。
这会怎么不吃鱼了?
秦玄枵不动声色将碟子放回原处,坐下和人一起用午膳,余光却如同盯上了猎物的豺狼,总时有时无地扫过身边人。
秦铎也吃相矜贵极了,玉箸夹在修长的指间,夹起菜肴,优雅地放入口中,每一道菜只是夹取少许,吃得克己复礼,缓慢但利落,根本看不出喜好来,也看不出饿不饿。
举手投足之间,像是贵族或那些门阀士族。
也许这是文家的教养?秦玄枵按下心中的疑惑。
吃过饭,勾弘扬把餐案收拾整洁,秦玄枵啪地将一碗浓稠漆黑的药汁放到桌上。
秦铎也:“......”
“陛下,”秦铎也觉得他现在身体倍儿棒,指着那碗索命一样的汤药,面露拒绝,“我不想第二年的俸禄也没了。”
“你要是不主动喝,朕可以喂你。”
秦铎也:“......”
秦铎也一把拿起药碗,眼睛一闭,视死如归一样,一口气将汤药干了。
接着心怀愤恨地将碗往桌上狠狠一放,手捂胸口,压下隐隐泛上来的恶心呕吐感。
“你怕苦?”秦玄枵忽然贴近,盯着秦铎也的面色,笃定地说。
秦铎也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终于等到口腔中的苦涩逐渐缓和之后,才开口,提出要求:“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家?”秦玄枵的手掌攀上秦铎也的后颈,拇指摩挲着颈侧,感受血管微微的搏动。
他磨了磨牙,这种将人的性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令秦玄枵格外兴奋。
他声音中多了一丝危险的意味:“爱卿不是说要男宠的身份么,不住宫里,回家做什么?”
说着,秦玄枵不断凑近,秦铎也向后仰了仰头,却见秦玄枵的脑袋越凑越近,直到温凉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颈侧,嘴唇柔软的触感贴上脖颈上的皮肤。
秦铎也瞬间警觉,这狗又想咬人?!
他啪地一下打掉秦玄枵的手,又将人脑袋推开,微嗔:“别动手动脚的。”
“没说不住宫里,我回家收拾行李,过两天大包小卷地来,届时还请陛下不要嫌弃,敞开了宫门收留微臣。”
秦玄枵愣了愣,凤眸微微睁大。
他设想过这人要跑路,或是借口远离皇宫和自己,或是缓兵之计,躲在群臣之后请求保护。
却唯独没想过,他是真的说到做到,真的要来宫里,压根没想过逃离。
秦玄枵看过收集来的资料,文晴鹤是当代最典型的文臣,他读死书,认死理,不够灵活不知变通,将经典书籍视为金科玉律,但又胆怯懦弱,担不起大任。
偏偏这样的人,最会考试,记忆力还不错,“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倒也有几分能力。
二十几岁殿试被选上了庶吉士,在文渊阁学了三年,授了个七品的官,然后摸爬滚打混过五六年年。
没什么大错处,不露头也不惹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人也说得过去,满口板正的礼数和国道,一身清贫文人骨,不欺下但惧上,就也慢慢攒了资历,爬上了五品。
在寒门年轻一辈里面,倒也有两分名声和号召力。
但文晴鹤此人啊,这辈子也就顶天这个职位了,再向上,就牵扯到士大家族的势力穿插。
他虽姓文,却是文家早就分出去的旁支,到今天人丁凋敝,家中只剩文晴鹤一人。
他能力的上限冲不破这个阶层。
这是赤玄搜集来的资料。
完全看不出,这人竟能有现在的样子,放肆、张狂、随性、无所畏惧,和......目无尊卑?
资料里的文晴鹤是唯唯诺诺不配得,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文晴鹤,简直就是老子他妈的就是天下之主的那种气势。
秦玄枵看不透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也想不到他的举动究竟想要求什么。
整个人充满了矛盾的割裂感,就好像脱去了文晴鹤的那层皮,换成了另一个灵魂一样。
存在在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秦玄枵怔怔站在殿内,看着秦铎也离开的背影,正午热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给人镀了一层耀眼的金。
只怔神一会,秦玄枵忽然垂眸低低一笑,眼中的疑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尽数薄凉,“勾弘扬,将文卿送回家,别让他死半路了。”
他看不透,不代表要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罢了,现在觉着有意思,将命留着两天。
“赤玄。”
一抹红黑的影子闪现而出,跪在秦玄枵面前。
“派人跟着文晴鹤,监视,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回来呈给朕。”
赤玄:“遵命。”
-
幸亏有勾弘扬。
秦铎也这么想着,远远看见了一扇门。
原来文晴鹤家在这里。
他脑中关于文晴鹤的记忆并不多,且恰好没有家在哪这一项,多亏了秦玄枵那孩子让总管太监送他一趟。
勾弘扬沉闷的很,这一路他怎么挑起话头,这老太监都不吭一声。
秦铎也其实对此很满意,毕竟皇帝身边贴身照顾的人,嘴不严又怎么行呢?
勾弘扬将他送到,就举了个躬,离开了。
秦铎也站在这一扇略有些陈旧褪色的门前,伸出手,叩了叩门上的衔环。
吱呀。门开了,一个半大的少年从门里面露了个头,一见到秦铎也,面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老爷!”那少年猛地把门推开,过来掺住秦铎也的手臂,表情甚至有一点眼泪汪汪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一见到这少年的瞬间,零星的回忆片段就在秦铎也脑中闪过。
这是属于文晴鹤的记忆。
这少年叫三九,是文晴鹤捡到的,那年冬天暴雪,压塌民屋,冻死了不少人。
彼时还是个小孩子的三九抱着从雪堆里刨出来布衾,缩在他家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口石狮子角落躲避寒风。
文晴鹤那时还是个读书人,正在准备乡试,双亲早就亡故,只给他留了一间京城的宅子、微薄的家产和几亩京郊的田。
家中没有进项,仅靠双亲的积蓄节衣缩食,日子只能算是清贫。
他当时走在胡同的石板路上,背后背着的箱笼中装着沉甸甸的书,脚下的雪嘎吱作响,风刮得狠冽,像刀子一样化划得人脸生疼。
对面人家拉开了大门,往门外泼出一盆污水,对着那孩子骂道:“快滚快滚,别冻死在我们老爷家门口,晦气。”
文晴鹤心软,叫那孩子进家,给他盛了碗热乎的米汤。
三九没伸手接汤,只是一下子跪在地上,说自己能干活吃得少,只求一个能栖身度过寒冬的棚子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