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从旁伸出,粗暴地捂住了林清的嘴巴。
“别叫。”
那人五指颀长,几乎要把他整张脸都囫囵盖住,林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鼻音“唔唔”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与此同时,坠落也停止了,那人和他一起落在了一株大树的树梢上。林清一时晕头转向,站立不稳,那人提着他衣领让他站好,嫌弃地“啧”了一声:“怎么,没用过传送符?”
语调十分熟悉。
林清两只眼睛拼命往旁边瞟,瞅到了一截灰不溜秋的袍袖。
身后之人见林清停止了挣扎,捂着他嘴的手这才完全松开。林清扭头一看,果然是“晏掌柜”。
从灯盏打翻到现在也不过一息的时间,此处距如意楼却已不知多远了。入眼是一片林间浓荫,冷月溶溶,夜风猎猎,树枝在风中起伏不定,“晏掌柜”却站得稳稳的,双手抱臂姿态懒散,脸上挂着点玩世不恭的笑。
他还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坐立无相,没有一点修仙之人应有的出尘矜贵,除了比常人高了些,英俊了些,仿佛就只是凡世间随处可见的普通汉子。但林清却不敢像之前那么怠慢了,恭恭敬敬道:“见过晏长老。”
晏离轩眉一挑,颇有些意外:“嗯?认出我来了?”他拍了拍林清的后脑,这次没有人横加阻拦,终于如愿以偿地拍到了,甚至恶劣地在林清脑袋上多揉了两把:“哈哈,不错,还是你乖。不像另一个臭小子,认出来了也假装不认识,还敢跟我动手。”
这番话说的,全然忘记了当时他内心想的是幸亏林玄尘没有叫破他身份、不然有些事做起来就要束手束脚了。
林清硬着头皮,试图替林玄尘找补:“也许师兄没有认出来您……”
晏离睨了他一眼:“得了吧,早在我说我姓晏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说起林玄尘,晏离诸多不满:“那个林玄尘,简直难缠!他老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干嘛?”他倾身靠近林清,眼睛眯起,目光带着审视:“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清极力向后躲:“就是师兄弟的关系啊,一起出任务嘛,自然是要待在一起了。”
“呵。”
晏离重新抱臂站好,冷笑不语,显然不信。
林清被他“呵”得心里发毛,这父母逼问晚归的孩子的既视感……
晏长老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带到这里,不应该是有正事要说吗?怎么一直在闲话家常,还探究起自己和林玄尘的关系来了?除了师兄弟外,那就是竞争对手(单方面的)了。但这种事,就没必要跟晏长老汇报了吧……
“真的。”为了话题不往奇怪的方向发展,林清努力引回正题:“对了,不知道长老来云城是所为何事?”
晏离:“我要进冥渊鬼地。”
林清:“……那冥渊鬼地阵法的异动?”
晏离:“是我弄的。”
林清:“陶云眠他们也是您……?”
晏离:“啊。是我抓起来封进纸人里的,哈哈,是不是很好玩?”
林清:“那苏满星……”
晏离:“谁?哦,千机门那个小子,我让他去破解阵法结界了,今晚就能打开了吧。这破玩意儿,我捣鼓了好久都没捣鼓开,幸亏来了群千机门的人帮忙啊。”
林清:“?!”
他想过晏长老可能会和冥渊鬼地异动一事有关,但万没料到竟是这么直接的关系。听他这么直白的承认,林清眼前一黑,差点从树上栽下去。他颤着声儿道:“您……您为什么要进冥渊鬼地?云荼长老知道这事儿吗?您带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人千机门也不是来帮你破阵法的……
“云荼长老么,”晏离一摆手,大言不惭,“这些她都知道的。至于另外两个问题……”
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就在林清奇怪晏长老居然也会不知如何开口时,晏离抬起了头,神情是难得的严肃认真:“林清,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林清先是茫然,话题怎么又转到自己小时候的事上了,紧接着心头一凛,意识到晏离是在问原本的“林清”!
《仙途》曾说过,“林清”出身仙家名门,那晏离作为天玄宗的长老,认识原本的林清也不稀奇。
可问题是,自己不是原本的林清啊,不可能知道他小时候的事,万一说错话,很有可能会被晏离当做夺舍林清的人给当场打死……
林清心中一阵狂跳,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干笑道:“不太记得了。怎么了?”
晏离叹了口气:“我想也是,如果你还记得,不可能在千机门那帮人说起明渊山庄时没有反应。”
林清蹙起眉:“等等,明渊山庄?明渊山庄?!您是说明渊山庄跟我有关系?”
晏离道:“对,你爹就是明渊山庄的庄主,林渊。”
林清没有反应。
他在努力消化这件事。
刚听陶云眠讲完这个令人唏嘘又惊悚的故事,转头就有人跟他说,你就是故事主角的儿子。
这种感觉不亚于:你上一秒还在为一年只见一次面的牛郎织女难过,下一秒就有人跟你说,你是牛郎和织女的孩子;刚还在为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悲伤,旁边就有人告诉你其实你是许仕林。
林清很难有什么实感。
但他还是很快在故事之外找到了一处逻辑漏洞。
林清双手抱胸,像个正在推理的侦探,冷静又缜密地说:“冥渊鬼地都存在几十年了,那明渊山庄至少也是上百年之前的事了吧?百年之前那个孩子就存在了,”他抬眼看晏离,“您看我像是活了一百岁的样子吗?”
晏离摸着下巴,上下扫了他一眼:“嗯,说话做事看起来不像是活了一百岁的样子,但是相貌嘛,没问题。我也不像活了两百多岁的样子啊,你没见过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老怪物,还是七八岁女童的模样。修仙之人嘛,相貌哪儿能按凡人生老病死那一套来呢?”
晏离看起来确实不像两百多岁的人,而且,时间过了一百年的话,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云城看起来这么破败。林清稍稍被说服,可又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自己真的一百多岁了?一直以来都是在装嫩?可是半年前自己才练气期一层的修为,这样也算是修仙之人吗?
他继续提出质疑:“那您为什么会认为我就是庄主的儿子?”
毕竟,据他所知,“林清”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流落云城乞讨为生,就算晏离见过他,那也应该是之前的事了。从十来岁到他现在十六岁的模样,看起来时间不长,但小孩长得快,样子应该发生了很大变化,晏离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晏离伸着指头给他数:“第一,你叫林清。”
“第二,明渊山庄就在云城旁边,而你也说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在云城生活。”
“第三,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怎么可能认错?”
大概无论凡间还是修仙界,长辈向小辈表达亲近都会说一句“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但还是不能让林清信服。
“好吧。”晏离从怀中取出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个小木偶人。
小木偶在他宽袍里扑腾了好久想要出来,现在一见林清,立刻惶急地向着林清张开双臂,想要到他身边去。
晏离把迫不及待的小木偶送到他面前:“这是你周岁的时候我送给你的。这种小傀儡,自有灵识后就只认一人为主,就算我认错了,它也不可能认错。”
林清确实长得既不像林渊,又不像明柳,反倒是林玄尘有几分林渊的影子。可一来名字对不上,二来,木傀儡又确实对林玄尘没什么反应。
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能靠相貌来判断吧。
晏离把仅有的一点疑虑打了回去。
林清接过小木偶放在掌心,看着它喜笑颜开,自己默然不语,此时他心里已有八九分相信自己就是林渊之子了。
“那,您说要进冥渊鬼地,是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我也是近来才知道,原来你娘……”
晏离话说一半,忽然警觉地闭了嘴,他手指在虚空中一点,似乎是下了某种结界,夜风仍在吹动,枝叶婆娑,却没了原先的飒飒之声,外界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再无半点声响。
林清正要询问,晏离对林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地看向某处,眉头微拢。
一个白色的身影自夜空中无声无息地显现,披着月华从高处飘然落到晏离和林清所在的树下,目光四处搜寻,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林清对晏离做着口型:大师兄来找我了。
晏离也同样无声地道:没事,我施了结界,他看不到我们。
林清打着手势:为什么不能被他发现?
晏离恼怒:他肯定不会让我把你带进冥渊鬼地,万一打起来,麻烦。
林清点了点头,不说话了,看向下方的林玄尘。
林玄尘似乎确实没发现什么,却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在树下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林清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这片刻他在想些什么,只觉得林玄尘的身影似乎比之前单薄脆弱了许多,好像染上了这夜色的萧索。
短暂的停留过后,林玄尘重新迈开脚步,只是步伐看起来没那么坚定,像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该做什么,有些茫然无措。
林清看着林玄尘转身,抿了抿唇,心中升腾起一股想要叫住他的冲动,却又被自己按捺住了。
然而,谁知林玄尘又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树顶,目光准确地锁住林清所在的位置,身形随之而动。
晏离脸色微变:“不好!”他急忙又甩出一张传送符,险之又险地在林玄尘来到面前的瞬间传了出去。
林玄尘像是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什么都没抓到,仿佛那一瞬间感觉到的林清的气息只是他的错觉。
……
晏离在一处嶙峋古怪的石块前站定,瞪视着林清:“你跟林玄尘到底什么关系?”
看晏离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林清自己都不太确定了:“师兄弟……吧?”
晏离撇了撇嘴:“还骗我。你俩睡一个房间,那天我看到林玄尘抱着衣衫不整的你从外边回来,你喝醉了搂着他不撒手……而且,只有气息交融的两个人才能有这么强的联系,隔着我施的结界都能找到你的方位!”
林清憨憨发问:“‘气息交融’是什么意思?”
晏离一拍他的后脑勺:“你是不是傻?你俩亲过嘴没有?”
林清呆了一呆,等反应过来后,一张脸“唰”地一下爆红,耳垂简直能滴下血来。他连对宗门长老的恭敬都忘了,直接伸手指着他,声音发颤:“你,你你……你说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晏离显然不信他的反驳。他看着眼前羞愤得几乎要冒烟的林清,又回想了一下林玄尘的表现,摸了摸下巴:“虽然我不大同意,但是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事也不算你吃亏。”
林清崩溃:“啊啊啊我们真没有!!!”
第50章
此时月落西山,浓重的夜色一点点褪去,天地间隐隐透出晦暗的光亮来。
林清抬头分辨天色,琢磨着恐怕已经五更天了,转眼就是天亮。
他懒得理胡言乱语的晏离。一夜折腾,他片刻没有合眼,此时困倦从身体深处泛了上来,于是靠着石块坐下,笼着手打了个哈欠,头往曲起的膝盖上一垂,打算趁着等待的这会儿功夫补个觉。
须臾,又猛地抬起头:“对了,晏长老,您刚说我娘怎么了?”
竟然险些把刚才这个话头给忘了。
晏离瞥了林清一眼,在他旁边跟着坐下,曲起一条长腿,解下腰侧挂着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你娘很可能没有死。”
林清惊得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瞌睡全无:“什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离又灌了口酒,略略低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痛惜悔恨:“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出海游历,等回来听说这件事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可是,即便他没有出海又能怎样呢?掌门师兄当时就在天玄,不也什么都来不及?晏离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烧掉明渊山庄的那把火并非凡火,而是你爹的元婴真火,所以当我赶到明渊山庄时,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焦土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