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芳携成为俗世意义上的“狼孩”,吃的是狼乳血食,学的也是狼的举止,因在妖魔横行的不夜镇里长大,从未接触过人类,当然不能学得人类的举止。
白狼将他当做幼狼喂养,不幸一朝身死,他在镇中躲躲藏藏,被来屠魔的浮蘅发现带回,收为弟子,比厉凌尘刚入九宸时还要狼狈万分。
头发是枯草一般的黄,肤色苍白近如尸体,眼睛大得吓人,四肢细瘦小腹微凸,不能似常人站立行走,浮蘅那时只能强硬地将他抱在怀里。
又因为学着白狼舔毛,冷芳携不爱洗澡洗头,每每被浮蘅带到水边,总要挣扎撕咬。浮蘅任由他在手臂上磨牙,总将他绑在藤椅上,因为冷芳携恐惧法术,他便如凡人般浇热水为他淋洗头发,一点点打湿,再一点点梳顺。
再用帕子轻轻绞干。
那时日光温和,凶恶的狼孩渐渐从中觉出趣味,懒洋洋眯起眼睛,嗅着清淡的花香和浮蘅身上草木般的香气,陶陶然沉入美梦之中。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但冷芳携已经长成成人。
他与浮蘅,更不再是从前单纯的师徒。
现下哪怕只是随意一次触碰,都有说不出的背德感。
浮蘅一边为他梳发,一边提到厉凌尘:“他虽然小有天资,在众人中算不得最优秀的,不够格做你弟子。再来凡人出生,自小混迹三教九流,心性有暇,做你弟子只会让你伤心。”
“从前多少天骄拜求你收入门下,不求为门人子弟,哪怕是个洒扫小童也可,你都不允。为何偏偏看中他了呢?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收徒。”
“罢了,若你想收个弟子,我让掌门搜寻九宸年轻一代未有师从的弟子,任你挑选。若不满意,去宗门外找也可。独独厉凌尘,他与你气运相悖,你青睐他,给法术给灵器皆可,却不要想收入门中。”
语气温和,谆谆教诲,说的却是断人前途的恶毒言论。
冷芳携毛骨悚然,浑身失力,也只得答应。若不应下,浮蘅恐怕不会放他离开。
见他乖巧点头,浮蘅笑了笑,收起齿梳,抚摸手下如烟云般柔顺绮丽的黑发,掩住眼中晦涩。
“许久没见到你,才留的有些久了。去吧。”
离开时,冷芳携面容冷硬,肩头停了一只尾羽极长的浑圆小鸟。
这只与起初那只名为“豆饼”的鸟不同,除了尾羽的颜色复杂绚丽,周身雪白,不掺一丝杂色,虽然肚子浑圆,姿态却不一般的傲然尊贵,豆大的眼中神采奕奕,显然是有灵性的鸟。
当然不是普通的鸟。
……是他那位好师尊的身外化身。
浮蘅留下神识监视犹然不够!竟然要以身外化身时刻伴在他边!
见他停在门后不走,那鸟竟恬不知耻地侧头,用毛绒绒的鸟脑袋蹭了蹭冷芳携的侧颊。被蹭过的皮肤掀起鸡皮疙瘩,冷芳携想一把将鸟抓下,狠狠扔回去,又顾忌浮蘅发疯。
愤怒过后,涌起的却是一阵无力,和浓浓的窒息感。
离开时,他却并未察觉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未曾发现后脖颈处,被乌发遮掩,会随着行走若隐若现的部位,几道淡色痕迹犹如花瓣。
“你也只敢做这些了。”仙宫内,心魔讥讽浮蘅,“换做是我,早就让他身体布满痕迹,目之所及处皆是我留下的烙印,连门也出不了。”
而浮蘅分明已在冷芳携面前暴露肮脏心思,却始终未真正动手,只是用些神识玩意儿隔靴搔痒。
浮蘅手里拈着一枚不知从哪儿来的云信,手指轻描淡写一捏,那信便烟消云散。
他重新握起玉雕,手指纤长白皙,却绝不会令人错以为软弱,相反,当他微拢手指呈现掌控姿态时,其中的力度反倒令人心惊。
浮蘅反唇相讥:“所以你是魔,而我是人。能与他结为道侣、共度余生的人。”
第6章 “他独一无二。”
水用灵火蒸热,不仅水温适宜,而且灵机充足,沐浴其中浑身灵脉俱都洗净。
冷芳携微吐一口气,用水将肌肤的每一寸都浇洗干净€€€€似他这般修为,早已尘埃不侵,往常有清洁需要,随意捏个法诀便是,他非要沐浴,更多出于心理作用。
冷芳携沐浴时,浮蘅的身外化身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他。
也看着房内恣肆的心魔。
*
九宸宗是名门大派,不似药香派等门派限于规模只专精一道,从对外门弟子的培养授课上便可看出门内无论大道小道一应俱全,众道之下不但有本宗培养出的修士,还有许多依附而来的散修。
铸剑师虽不能拿剑,地位却很高,不仅为剑修推崇,其他门道的修士但凡碰见也会尊敬有加。盛名之下,凡人趋之若鹜,因此扶元界的铸剑士极多,大多打一个擦边的名号,能制些精巧器物,而能真正被称为“铸剑师”的却屈指可数。
现今有名有姓的铸剑师不过二十六位,其中有七位俱在九宸,剩下的也大多被其余二宗和六派瓜分。
冷芳携如今要去寻的铸剑师虽比不上其余六位那样名满天下,在小范围里也有自己的名声,尤其在一些偏门领域,剑修对她的推崇不亚于铸剑大家。
由是找她铸剑不是费钱的问题,而是很难排上位置,好不容易提的铸剑需求被接受了,最快也要等上一二十年。
这对冷芳携不是问题。他与姜剑雨同为一代弟子,亦在十大真传之位,从前多有交流,更在历练时守望相助过,姜剑雨脾气古怪,他在宗内已经算得上她的“知交好友”。再加上当年离宗时姜剑雨有所求,他在路上恰好又寻到她要的东西,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只是要她立刻出手铸剑不是难事。
铸剑师的灵峰位于九宸正东方,金乌东飞西降,东边是日光和火气最充足的地方,正合铸剑要用的阳火。姜剑雨却不同凡俗,自寻了百炼峰西边的一处水岛居住,然则她为火属,居住于水灵蓬勃的岛上无疑自寻苦吃,不仅修炼不顺利,便是日常生活也时刻忍受煎熬。
按姜剑雨的话说,她是:“真火不怕水炼,就是要用水炼火,千凿万击,如此诞生的火焰才是世间最蓬勃、最旺盛的火。”
岛上水汽氤氲,烟波浩渺,有白鹭、仙鹤等珍禽鸟类在浅滩漫步,时而低头啄羽,一派生机盎然。
姜剑雨的居所为岛上林木簇拥,有拔天之相,但所用建材皆为普通木料,毫无涂抹修饰之意。正入岛口,几名幼童高的火人作迎逢童子,比起冷芳携上一次见到,身上的火焰已更加凝固澎湃,想必姜剑雨修炼有所成。
火人知道他,远远看到天边的霞光降下就迎上来,不过不能开口,当然也不能像别的峰头童子说些奉承的吉祥话,好在冷芳携厌烦那些,少了反倒清静。自被火人领着往木屋去。
但在来时的路上,他看到第二人。
身着月白色长袍,外罩一层泛着柔光的细纱,领口袖口皆有流云的纹路,一看就知是哪个内门弟子。冷芳携不认识那张脸,想来是他离宗后才入内门。
也因此,他更加惊异€€€€姜剑雨铸剑要价高,有时甚至漫天要价,寻常修士根本负担不起,内门那些小崽子为了更进一步光是维持日常开支已经艰辛,更别说斥巨资找姜剑雨铸剑,哪怕有那份钱财,寻个性格更温和、手段更稳妥的人不是更好?
那弟子看见冷芳携,神情微变,只是匆匆一个照面,你走我来,眼神却直愣愣落在他身上,看样子不仅认识他,似乎还有别的事。
冷芳携并非那种个性孤僻冷清的人,相反,他很乐意结交朋友,从前九宸有大半弟子与他都说得上话。但等到浮蘅出现问题,加大对他的管束后,他大半时间都花在应对浮蘅和思考剧情未来上,疏于对其他事物的了解,再不似从前光华万丈,照耀九宸。
虽然奇怪那弟子与他有何渊源,但肩头的鸟已不甚愉快地摆动翅膀,冷芳携只好收神。
“终于回来了啊!咱们多少年没见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姜剑雨声音低沉沙哑,肤色偏褐,因在岛上、又为火属,穿着清凉裸露,露出的肌肤上环绕着一圈又一圈黄金饰品,就连眼瞳也泛着淡淡的金色,长相颇为奇异。
火人的眼亦是她的眼,姜剑雨显然也看到路上发生的事,随意调侃一句:“那小子还不肯放弃。”
却不肯跟冷芳携过多解释,按她的道理,一切都说得清楚分明,哪还有什么乐趣。
她起初看到冷芳携,视线是愉快的。毕竟是她难得说得上话的友人,离宗多年未曾碰面,偶尔的联系也只通过云信,她整日窝在岛上早就厌烦了!但当看到冷芳携肩头的鸟时,姜剑雨双眼微眯,神情毫不犹豫转冷,显然对那鸟背后代表的人很是不屑。
更有浓浓的厌恶之情。
顾及冷芳携的身份,她并未多说,转而埋怨冷芳携不来找她。
“你不在九宸里,我没必要出门,师门上下又死绝了,除了应付那些要求古怪、钱包空空的剑修,平日毫无趣味!”
冷芳携难得露出笑颜:“难道我在外面就好玩吗?”
他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朵莲花。那莲花花瓣半垂,莲心呈蝉状,薄薄的羽翼泛着紫光,周身环绕着淡淡的火气,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姜剑雨讶然:“蝉心莲!你竟然真拿到了!”
此莲在珍品频出的扶元界都能算名贵珍宝,因其属性特殊,兼有水火二气,二气毫无冲突,呈现交融之状,在铸剑师的领域更是难得的珍宝,便是天工榜榜首都不一定能弄到一只。
只因蝉心莲生长环境特殊,只长在无上宗的绝影壁上,产出少,采摘难,只供宗门都不够用,流出的更少。而九宸宗与无上宗虽同为三宗,其实关系平平,倒数千年,甚至还有不少龌龊,九宸的人想弄到一只,难度更高。
她之前只是随便说了句,借以调侃冷芳携,本不抱期望,没曾想冷芳携真给她弄来了!
惊讶过后,想到背后缘由,姜剑雨眨眨眼,露出一个看八卦的表情:“这么贵重的东西,无上宗那群看顾的严严实实、仔仔细细,你怎么弄到的?”
其实她心里早有猜测,无上宗虽与九宸关系平平,可不代表与冷芳携关系平平€€€€不如说他与三宗六派都有说得上话的人。无上宗里不少青年才俊崇敬冷芳携,以他为榜样,一些大能修士也极为青睐他,要不是其师是浮蘅伪君子,早就抢过去当心爱弟子。再来……那里的道子可对冷芳携情根深种。
蝉心莲,想必是道子赠与冷芳携的。
可冷芳携向来对那些狂蜂浪蝶、珍贵情谊冷淡视之,这回为何又接受了呢?
冷芳携闻言只淡淡道:“打架赢来的。”
姜剑雨:“……”
好,好。果然还是那个冷芳携。
姜剑雨露出像看到千年树精般难以忍受的表情:“你这个人,还真是不解风情!之前我说和你春风一度,也只当放屁,剑修都一个臭德性!找老婆根本不能指望你们!行了,你突然来是有什么事?我可不能为你铸剑。”
冷芳携挥袖,抛出一应铸剑材料,道:“我找你来不为别的,这些材料你随意取用,替厉凌尘铸一把合用的剑€€€€你应该知道他。那小子灵根和灵气特殊,暴烈中带着点阴厉,正需一把既能如臂指使,又能在关键时刻收敛住灵力的宝剑。”
桌上的材料连姜剑雨看了都忍不住心神贪婪,不仅量多,更质优,再高贵的铸剑师都抵抗不了,铸十把剑都绰绰有余,冷芳携全给她,就为了给那还未入道的凡人小子用!
姜剑雨神情微妙:“难怪宗门其他人对那小子态度差,你对他那样好,连我看了也嫉妒。行了,这要求不算难,你应该急用吧?我先给你铸,其他人的都要靠后。”挥挥手,“走吧走吧,我不送你了,别打扰我睡觉。”
再留久一点,她怕流云飞宫那位会忍不住追出来。
了却一桩心事,冷芳携心口微松,但他到门口时才发现,之前的内门弟子竟然还没走,而是等在门边。
冷芳携不动声色,却开始思索过往有无什么债务未偿还,只因那弟子的神情实在……难以言喻。好似含着千言万语,明明长相英俊耀眼,看他却仿佛看到负心汉,眉眼里透露出一股哀怨气。
“你有什么事?”
那内门弟子表情几番变动,内心似乎陷入一阵激烈争锋,好半会儿才硬邦邦吐出几个字:“道君为何不收我?”
声音微哑:“厉凌尘比我好在哪里?”
原来他名江晏文,虽然出身名门氏族,却不似其余族人骄奢淫逸,而是刻苦修炼,自小便展露头角。一次斩魔之战中看到冷芳携,便一心一意想拜他为师。
不料被冷芳携拒绝,但他并未放弃,只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即便进入内门也未拜他人为师,只独自修炼,期望在冷芳携回宗后能看见他。
江晏文终于等到冷芳携回宗,却听闻他想收一名凡人为徒,虽然最后被浮蘅圣尊制止,但话已出口,以江晏文对他的了解,冷芳携绝不会妥协。
可他自认无论天赋心性,绝不比厉凌尘差!
为何收他而不收我呢?难道我有什么缺点令你厌恶吗?
腹中纵有千言万语,真正面对他日夜追寻,犹如皎皎月光般的仙君,江晏文难以吐露满腹心事,最后只勉强憋出一句苍白的疑问。
原来是之前试图拜师的人。
冷芳携仔仔细细看了江晏文一眼,其实他不记得江晏文,有太多人苦求着想拜入他门下,为此不惜抛家弃族,江晏文只是其中不怎么起眼的一个。冷芳携从未看过他们,也没动过收徒的念头。
因为他的徒弟只可能有一个。
冷芳携说:“他独一无二。”
第7章 那真的是臆想吗?
修真无岁月,很快就到了九宸一年一次的宗门大比。对于内外门数千弟子来说,宗门大比是一次鱼跃龙门的机缘,能不能一举成名,铺垫后日相对顺遂的修真路途只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