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刺客已捉拿归案。”梁惠双手齐平,将匕首呈于天成帝当面,“毒应当是西极所产的春晖乐,只要入体,不到一刻便肠穿肚烂。”
“嗯。”天成帝喝了一勺粥,“扔掉吧。”
“至于此人。”天成帝并不在意十一的来历,自他登基以来,无论是前朝余孽,还是今代的山匪,有太多人日思夜想恨不得他惨死,能潜入太极宫行刺的不下十数,早已没有第一次面对刺客的新鲜感,“让路慎思处理,问不出背后之人也罢了。”
“是。”梁惠深深一俯身,示意把刺客拖走。
这刺客显然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心知肚明,毫无反抗之意,但也没当场咬破毒药自尽。或许他还抱有期望吧。梁惠淡淡地想,可惜天成帝绝不是为了一个真相任你苟延残喘的君主。
凡碍了他的眼,冒犯过他的人,从没好下场。
要说有没有例外?
从前没有过,可近年来€€€€
梁惠刚一想到,例外之人便大步跨过门槛,迈入殿内。
只见男子一身珊瑚红的长衫,笼了层薄如蝉翼的淡绯色纱衣,腰系白绦,悬着一块流云百福玉佩。如瀑的长发用嵌玉银冠束起。背光而行,唇含淡笑,扫去五官的冷傲颜色,多出几分风流气息。
他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刺客,脚步微顿,问道:“这是怎么了?”
梁惠将头埋下,不敢正眼看他,十分恭敬地回答:“一名行刺的刺客。陛下要我们交予路统领处置。”
“哦。刺客。”男子的眼神来到天成帝身上,扫了一转,薄唇弯了弯,“放了他吧。”
“这……”梁惠十分惊讶,不明白此人怎么忽然对一名刺客起了兴趣,又为对方突如其来的要求不知所措,以往此人的要求天成帝无一不应,可释放谋逆行刺的刺客……
男子的脸色倏然冷下来:“怎么,不愿放?”
他几步走到天成帝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用食的帝王。他的眼神堪称冒犯放肆,换作旁人,早被天成帝处以极刑,但此刻,天成帝只是用银筷夹起一块山药糕,送到他唇畔:“大师傅亲手做的,不甜不腻,滋味正好。你试试。”
男子偏头避开。
天成帝也不恼,平静地自己吃了。
男子绕着他走了几圈,手指忽然点在天成帝的肩膀处,嗓音如潺潺溪水,细腻柔和:“你瞧瞧你,一点伤口也没有。你还没死,算什么刺杀?他也不能算刺客。”
吐出的话无理取闹,言辞堪称大逆不道。
殿内诸人,无论是向来八风不动的梁惠,还是跪在地砖上等待死亡的刺客十一,皆露出震惊的神色。
第53章 冷贞,冷芳携。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天成帝细嚼慢咽的声音。
踩着十一的梁惠察觉这刺客又有异动,内力凝实,死死按住他,暗声道:“老实点。”
十一吃痛,听见自己的脊骨似乎发出一声脆响,闷哼一声,却仍试图抬头,想要看看为他说话之人。
天成帝昔年种种酷烈行事,他早就通过搜罗来的典籍记载了解得一清二楚,对于这位看似性情平淡的帝王十分了解。他不是好脾性的人,那人不管是脑子有毛病,还是背后有什么倚仗,只要天成帝动了杀心,便绝无活路。
他自己死没有所谓,但要牵连一位无辜之人却是十一不想看到的。
但此刻身受控制,十一没有其余手段。纵然能逃脱那些内监的控制,刺伤天成帝,偌大皇宫,也无法救出那人。无论怎么想都是绝路。
唯一能做的,可能只有在对方被严刑拷打前,给他一个痛快。
天成帝吃完了一块山药糕,又饮下净水,搁下银筷。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对他感兴趣,但既然你想要,便放了他。左不过一位刺客,便放任他近我身前,他也不能成事。”
天成帝轻蔑的话语令十一气得满脸涨红,他的身手数一数二的好,要不是在皇宫大禁,四处拘束,早就取下皇帝的项上人头,哪还轮得到他高高在上地点评?
不过,他又为天成帝对那人的放纵心惊不已,心想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敢当面忤逆君王。
既然天成帝发话要放他,梁惠等人自然不能再押犯人一样踩着他,但也不能松了监管,以免此贼心怀不甘还要作乱。便用铁枷束住十一的双手双脚,又给他喂了枚深红色的药丸。
那丸子味道微苦,入口即化。十一知道那大概是皇宫秘药,专以制衡操控他人。
果然,吞下药丸后,就听见梁惠说:“此药是至毒之药,每月中发作一次,若不服解药,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往日痛死了的也有过。”
“冷大人看中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捡回一条命,就把心收好,别想再犯上作乱。否则届时没人能保得了你。”
说完,他冷冷睇十一一眼,上前服侍天成帝与他最深爱的臣子,只留两名内监看管十一。
冷大人。
十一心头默念这个名字。
他姓冷。
当今年岁,能在太极殿出入如常,无人敢阻拦的姓冷的臣子唯有一人。
€€€€科举入仕,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才华横溢,备受天成帝青睐宠爱,短短数年便位列三品大元,声名赫赫,权倾朝野。
冷贞,冷芳携。
亦是被众人私下里称为“中贵人”,一手遮天、行事€€悖的佞臣。
无数传闻乃至宫中消息都透露出天成帝对他的无上宠爱,身为臣子,却住在古有“椒房”美名的揽雀宫内,天成帝的用意,谁人能不知晓?
难怪他敢当面违逆天成帝,难怪他出口百无禁忌。
难怪……
养育十一长大的组织为了刺杀天成帝,各种办法都找过。此人横空出世之时,便有人想收买他,毕竟几经周折击杀一名皇帝,古来少有攻成的,只有无数刺客的枯骨留在大禁中。
相反,由天成帝枕边人动手,施以罕见秘药,或吹榻上风,日积月累下,天成帝不是暴病而亡,身体也会垮掉,难有几年寿数。除了开始时极难,其余哪儿哪儿都好。
现在还要十一入宫行刺,当年的收买自然没有成功。
十一从一位师兄里口中听过当年的相关细节,说这位性格骄狂,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面对刺客也敢耍弄,让他们给他寻东海明珠,只要杏果般大小的。
又说此事危险至极,一着不慎就人头落地,拿再多的钱财也没意义,但他好学上进,遗憾于诸多大家藏书未曾阅读,要他们搜罗天下奇书解闷,他们也照做了。
然后,此人转头换了个面孔,躲进天成帝怀里,装得清白无辜,哭诉有人要害他。那名与他联系的刺客,便落入路慎思手里,日夜受酷刑,生不如死,很快自绝。
他死的时候,冷芳携正拿着他们搜罗来的书籍,看得津津有味,空出来的手捏着一粒拳头大的明珠。
十一很怀疑师兄添油加醋了许多,没有把师兄们对他的憎恨放在心上。毕竟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与逆贼为伍。
那时他只当“冷芳携”是个遥远的名字,一个高高在上的权臣,与他此生都不会有交集。没料到多年以后,他行刺皇帝,救下他的居然是曾戏耍他们的冷芳携。
一时之间,十一心绪复杂,既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又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
冷芳携救下他,难道是无聊了、没趣味了,又想着抓来从前耍弄过的组织的人,用新花样新手段折磨一番?
冷芳携与天成帝在殿内待到夕阳西坠,倒没有暧昧的举动,只是相对而坐,讨论朝政。用完晚膳,他便带着十一离开了。
橙色的天光之下,映出冷芳携冰雕玉琢般的面容,他不笑的时候显得难以亲近。十一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一路上十一心脏狂跳,在想冷芳携会对他做什么。不过不是害怕,世上没什么事比死更可怕,十一只是好奇。
但到了揽雀宫内殿,冷芳携背对着他说:“你去找药奴,他在侧殿。他会为你安排的。”
说完,他便脱下纱衣,走入屏风之后,那里热气腾腾,显然有一凿活水泉眼。
自始至终,他都没回头瞧十一一眼,刺客的满腹心事、千般猜想,在他的冷漠下全数成空。
屏风背后,灯影映出冷芳携的身形。他脱下衣衫,露出优美的肩颈,摘掉银冠,一头长发如瀑,没入水中。
十一愣愣地看着他沐浴,用水浇洗长发,又抹上香膏。
等到冷芳携出浴,换了身宽松舒适的白袍,将头发擦得半干,漫不经心地从屏风走出来,发现刺客竟然还没走。
不仅没走,还原地坐下,靠着雕蛇的廊柱,双手抱着腿,呆呆地瞧着他。忽略他做的事,刺客的相貌实在年轻,一双黑黝黝的眼瞳浸泡在眼白中,黑白分明,十分清澈。不像逆贼,倒像是个刚刚长成,还没经历多少世事的单纯少年郎。
像个小孩一样。
冷芳携顿觉好笑,问他叫什么,为什么还呆在这里不走。
十一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去哪里。”
“我不是叫你去找药奴?”
“药奴是谁?”十一说,“你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只跟着你。”
冷芳携微微侧头,垂下发丝,一点点绞干:“药奴是我的侍从。这偌大一个揽雀宫,除了他就是几位洒扫宫女和太监,没有旁的人。现在还要加你一个。”
十一干巴巴道:“哦。”
冷芳携瞥他一眼,心想这刺客言语这样天真,一点都不似成人。面对的老油条多了,碰见他那样心性无暇的人倒很新鲜,因此没有赶十一出去。
他擦干了头发,坐在木凳上,用齿梳将头发一点点梳顺。从顶端到末尾,如此通了数百下头,才搁下齿梳,继续问十一:“你是何人?”
“十一。”十一不明白为什么又问他一遍。
“……”冷芳携的嘴唇翘了翘,“不是问你名字。你来自哪里?谁指使你刺杀皇帝?你怎么进来的?”
十一很老实地说:“我是组织的人,被组织养大。每隔一段时间,师兄会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人的名字,我就去杀了他们。师兄们说,他们毕生所愿便是诛杀暴虐的天成帝,等我出事了,也要去皇宫里试试身手。”
“不久之前,我出去杀人,回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等了好久没人回来。我没有其他事做,想起师兄们说的最终任务,就通过组织从前收买的人进了宫。”
他这么一说,冷芳携就知道了。
一个整日做白日梦的前朝余孽建立的杀手组织,收养孤儿后对他们严加训练,不给好菜好饭,每日除了学习杀人,大概就是对着天成帝的画像培养恨意。等到孤儿们有力气动手杀人了,就给他们派任务,杀了人后雇主给的银钱有九成落到组织手里,只有不到一成分给孤儿们。
那些前仆后继,想要走到天成帝面前刺杀他的人中,就有不少组织出身,都是些本来与天成帝无仇无恨的普通人家,最终堆成累累白骨。
真正与天成帝有血海深仇的前朝余孽,却始终躲在幕后,不肯亲自涉险。一月前天成帝嫌弃组织的刺客太烦人,加上冷芳携想到组织曾威胁过他,新仇旧恨下,雷霆般清扫了组织里的人手。
那前朝余孽自忖身为龙子凤孙,要天成帝亲来见他,被龙虎卫手起刀落,割下了人头。
十一算得上幸运,若不是他正好出门杀人,也没有与冷芳携相见的可能性了。
冷芳携一时觉得十一可怜,自出生后便不由自己,看他如稚童的性格和行事,大概人生中除了杀人没别的事可做。又觉得十一的长相像只可怜小狗,头发也卷卷的,不似常人平直,招招手唤他到近前。
摸了摸一头卷毛,又摸摸下巴。
他只当像安抚小狗一样抚摸十一,却不料十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么温柔、亲密地触碰。他被弄得脸红心跳,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安放。
十一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舒服,想再多来些。
便蹲着,乖巧地昂头,让冷芳携不要停,多摸一会儿。
第54章 摔酒壶作乐。
药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冷芳携把十一交给他后,他带着十一去侧殿的一个房间,给他抱了床被褥,又给他拿了几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带他去了洗漱沐浴的地方后就离开了。整个过程里药奴一句话也没说。
十一早就肚子空空,即便只是已经冷了的馒头也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