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偏不只是冷贞。
冷芳携阖上双眼。日光透过窗楹漫入大殿,光线中浮尘舞动,称得他面颊如雪,仿若玉人。
这个世界原本的剧情脉络里,他寒门出生,通过科举入仕,为帝王赏识,不过数年便大权在握,为一代权臣。依仗帝王信任,他操纵党争,残害忠良,俨然大乾朝天际一片阴云。贪欲不可止,渐渐忘记什么是帝心难测,不知何时惹了天成帝厌烦。
男主是新科举子,天成帝赏识他,将他磨砺成一把出鞘见血的名剑,剑指佞臣。很快,剧情里的他就被数位御史弹劾,掀起贪污擅权大案。最终被男主领一队龙虎卫破门抄家,午门斩首。
在他死后,男主顺势青云直上,是后日名留青史的名臣。
原本,剧情线路该是这样的。
前半段人生,冷芳携老老实实遵循该有的路径,从幼童起便习字念经,虽然出身寒门,生活困苦,却也争气,凭本事考入了闻名天下的百药书院,在科举一途可谓一路通达,殿试文章被天成帝大为称赞,亲点为状元。
他只需等升官进爵,等男主出现。
冷芳携当时真以为世界任务总算能回归正轨,但琼林宴上发生的事还是打破了他的侥幸。
新科进士憋闷了十几年的郁气,在放榜唱名后总算得以发泄,虽然日后人各有路,有的至多只能为一县之主,再无升迁希望,有的却能乘鸾直上,功成名就。但在当下,十年寒窗苦读终有回报还是令人喜不自胜。
琼林苑内处处点灯结彩,曲水流觞,不断有浅绿淡紫的侍女端来酒菜。新科进士依次席地而坐,都穿白衫,既有翩翩少年郎,亦有满目风霜的老朽者。
投壶、划拳一类的耍乐与此筵无关,新科进士们都很克制镇定,保持风度翩翩的仪态,饮酒也不敢过量,只因筵席首座之人明黄衣袍,袍角之龙有五爪。
他们想获得帝王的青睐,不想在帝王那里留下一个仗气使酒、肆言无忌的坏印象,饮酒只下半盏,且拿云纹广袖遮掩,不想露丑。纵然如此,筵席过半,也有人喝得满面发红,胡言乱语。
好在天成帝对此颇为宽容,不仅使人送来解酒汤,看新科进士们谨慎小心,便主动提出行雅令,沉吟片刻即出一个残对。
“好!”有人小声地喝彩。
冷芳携坐于下首,捏着暖玉酒樽,不假思索即席应对,由他而下,无不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偶有被酒气搅得脑子一片空白,一时没有对出或者对的不好,便要饮一杯中物。
唇角噙笑、眼底却冷静的帝王,神采飞扬、展示才华的同年们,当夜只差一丝便圆满的玉盘,与手指间散发淡淡梨花香气的清液,一起构成了那场令人难以忘怀的琼林宴会。
毕竟日后你留京师,我赴僻远小县,彼此之间天差地别,再难有中榜之后由帝王赐宴庆贺的好事了。
冷芳携所坐的位置旁有一片连绵的木芙蓉,霜侵露凌,丰姿艳丽,蔚若锦绣。借着烛灯赏花,不管旁人欲出风头、推杯换盏,吃些小菜,自斟自酌,何其乐也。
他不好杯中之物,但这梨花酒入口微苦回甜,酒香淡淡,不易喝醉,是他最喜欢的酒。
不知不觉间,三杯酒已下肚,席间同年也倒了数十人,冷芳携犹自保持清醒,因赏花看久了烛光,两眼微酸,不经意间抬睫右望,想缓一缓眼,却与首座上没有表情的天成帝对上了眼。
冷芳携一怔。
对方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清凉如水,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但看他的姿态,似乎已经盯着他瞧了许久。甚至被冷芳携发现,天成帝仍不躲不避,眼神堪称光明正大。
是觉得他看花的姿态可笑?
冷芳携很想这么认为,但经历得越来越多,他对于旁人不怀好意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敏感,虽然从天成帝眼里看不出什么暧昧,他仍然警觉起来,将雪玉般的脸侧回去。
握着酒杯的手指扣紧了,心里正思索是佯装喝醉离席,还是当成什么都未察觉,一列宫装娘子端着火炙羊肉上前列菜,经过冷芳携时,其中一位脚下不稳,不慎跌倒在他面前桌案之上,杯盘狼藉,撞得酒壶倾倒,酒水溅洒衣袍。
“大人恕罪!”她忙取帕为冷芳携擦拭,小声告饶,但云纹衣袖已经湿了大半,冷芳携拧了一转,还淅淅沥沥地滴水,显然擦不干净,她的表情慌了,不知所措。
冷芳携止住她因慌乱而着急的手,曼声道:“不必着急。娘子,此处可有更衣的地方?”
她立即道:“有的,在太液池旁的水阁里,那里还备了几身干净衣裳。我让我同乡带你去。”
浑身都萦绕酒气,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冷芳携起身告退,明知有古怪,仍然跟着宫装娘子的同乡匆匆离去。
她的同乡显然是位内监,穿浅色衣物,脚步放得极轻,沉默寡言,埋头走在最前面领路,手里提着一盏八角宫灯,照亮前路。
路至半途,沉淀了一晚的酒意渐渐上涌,将冷芳携的脸颊熏得晕红。远离了筵席,四野一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徐徐的凉风拂过道旁枝叶,摩挲生音。又走了一阵,游鲤拨动水面的声音传来,冷芳携睁着雾气迷蒙的双眼,看见太液池波光粼粼,月下生辉。
水阁里暖烘烘的,焚着香,冷冽静谧的味道拂面而来,吹走了酒意。背后一声合门的声音。
冷芳携扫视阁内,除了猩红织锦的绒毯,一张紫檀雕螭纹罗汉床,几方小几,一张陈有博山炉的香案,再无其他。
等了片刻,也无人来送衣裳。
索性阁门未锁,冷芳携推门而出,见那内监守在门外,背对着他,想要离开,后者立时转身过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冷大人。”内监的声音温雅悦耳,“请先不要离开。有贵人赏识大人,想与您相见。”
冷芳携不是傻子,见他这副姿态,顿时明白了一切,垂眸回阁,坐在小几上。
他一时冷笑,一时懒得做表情。
本以为这个世界能安安心心做任务了,可谁知……还是逃不了。
试图唤出系统,果然也没了消息。冷芳携气急,紧紧咬着牙关,在心里连骂“病毒”数下狗皮膏药,无论怎么也甩不掉,渐渐地怒意隐去,浮上来的反而是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切终于发生的安心感。
连续两个世界被搅局,进入世界之前,他也思索过对策,如果异数真是天成帝,按“病毒”过往的表现,他或许能完成任务,只是要走另一条路罢了。
阁内香气清冷如霜雪,越是嗅闻越是心平气和。怒意散去,冷芳携才发觉唇齿干渴,拿起香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无色无味,入口与白水无异。
连续饮下两杯,忽然听到阁门外传来脚步声。
烛光将内监的身影投在纱窗上,他躬身行礼,身前一位昂藏的男子,男子身后跟着数位宫娥。冷芳携早就料想内监的身份不简单,恐怕是权柄在握的掌印太监一流,这样一来,偌大京城,能使他卑躬屈膝者无非帝王。
阁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来人身量高,头几乎抵在门框,黑压压地挡住了光线,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照映一张容貌寻常的脸,但他的眼形极好,黝黑瞳仁湛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视。
天成帝解下银狐裘,搁在漆色桌案上。他直视冷芳携,目光在他眉宇间流连。灯下看美人,更添几分姿色,他的状元郎脊背直挺,像一只孤高的鹤,乌发云鬓,肤光胜雪,腮凝新荔,琼鼻下的一抹冷艳薄唇,似锋利长剑中央饮血的槽线,艳丽逼人。
虽然目的不纯,天成帝的目光却不狎昵下流,反而温和平静,仿佛只是在欣赏灯下一尊美人玉像,而不是想着将玉像握在手中,反复把玩。
“陛下。”冷芳携仰视着他,姿态堪称无礼。
天成帝露出几不可见的笑容,道:“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一回殿试,一回琼林宴,还有一回呢?
冷芳携不可置否,因现下难堪的境地,不愿回想二人的初遇。他以为入仕之后,能与天成帝有一段君臣相得的时间,却不料还未正式授官,便要受帝王过重的喜爱。
这么想着,唇角的弧度满溢嘲讽。
天成帝看出他自嘲之色,微微叹气,道:“看来,芳携知晓朕的来意了。”
冷芳携道:“我难道蠢笨不堪到,陛下将我带上龙榻,还劝谏说君臣秉烛夜谈,于礼不合吗。且此事古来今往,绝非罕见,重重宫阙,皇家秘闻,不示于人而已。”
天成帝道:“以你之容貌,恐怕狂蜂浪蝶,不绝于耳。朕与他们在你看来,估计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份高低罢了。”
说话间,天成帝平和的神态渐渐淡去,当他用一种端详猎物的眼神看人时,冷芳携才发现他的眼珠如鹰隼般犀利,一旦盯住了人,便有将猎物拆骨入腹才肯罢休的阴骘感。
但他全无惧意,直直迎上帝王的目光,起身,伸手摘下了发冠。
那一瞬,檀发如瀑,零散在他的肩颈之上,垂落于胸前。这一下削弱了他面无表情时锋芒毕露的傲意,颤颤烛火,平添几分脆弱。
冷芳携几步走到天成帝面前,呵气如兰,带着一股灼热的烫意:“但陛下,若你要我入榻,必得予我满意的回报。毕竟就连青楼妓子,也非任人随意欺辱,那等饱读诗书、善歌善舞的名妓,更价值千金。”
“我乃今朝三元及第的读书人,虽未授官,已是从六品官身。那价钱,就不止千金。”
烫意落在天成帝身上,一触即燃,火焰在他瞳仁里腾跃,就像烧红了一双眼睛,烧得他喉结滚动,喉咙干痒不已,迫切需要甘霖入腹,缓解烫意。
“你……”天成帝闭了闭眼。
他曾预想过冷芳携很多种反应,或者持剑伤人,鱼死网破,宁死不屈;抑或被他强逼褪衫,虽然成事,也怨他甚深。为此在暖阁香料及凉水中下了一味不伤身的助情药,为免冷芳携初次承欢,他此前又未幸过别人,伤到身体。却没想过冷芳携完全接受了一切,甚而主动逼问他的姿态。
真是……如霜如剑,艳光夺目。
那药显然已入他口,他的乌发汗湿,粘附在外衫上,双眸雾蒙蒙的,含着一湾春水,汗津津的肌肤在灯下萤白如一斛明珠生光。
天成帝挑起他的下颌:“今夜过后,你既是我的宠臣,亦是我的宠妃。只要我在,便不负你。”
最后一句,好似两情相悦之人立下誓言,但此情此景,分明只是帝王对美貌臣子起了不轨之心。
冷芳携解下外衫,雪白的亵衣覆着他汗湿的皮肉,酒香萦绕,光是露出的那几寸就令人口舌生津,不难想象完全褪下,玉/体/横/陈时该是如何一幅美景。
“陛下,别忘了你今夜说的话。”
冷芳携双手环在他肩上,美目似钩,钩得人心迷醉,又将红唇递去,轻轻一触便分开,如同蜻蜓点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天成帝却顿觉他满身馥郁酒香随着那一触全数灌入四肢百骸,千杯不醉的帝王瞬间有了醉意,头微晕,目微眩。
但当作恶之人挑衅一笑,施施然后退,将要离开时,忍耐已久的帝王,掌如铁箍,把欲逃跑的猎物往怀里一撞,低头深吻。
“唔……”
玉白的手指抓在明黄锦袍上,灯火之下显得那样绮丽,纤长的手指攥紧衣物。及至冷芳携呼吸不畅,两眼含泪时,天成帝才不甚满足地分开。(只是亲吻!)
他的爱臣面色依旧冷淡,嘴唇却湿红得惊人,印了几枚牙印,像一朵被人狠狠揉弄、最终不堪承受的艳花。
圈着劲瘦腰身的手箍紧了些,天成帝一手来到冷芳携背部,一手下移至臀部,微一使力,便将他轻松抱起,放于罗汉床上。
金钩上银色纱帐跌落,笼了一方空间,看不清床里的人影。只能依稀从纱帐上灯火映出的影子看出,帝王上身赤/裸,静默片刻,俯身贴去。
纱帐摇晃,声音婉转,穿过阁门来到太液池边时,已经模模糊糊只剩下几个音节。
在外侍立的内监听得分明,一脸平静,暗影下的耳尖和脖颈却通红一片。他面红耳赤,将头深深埋下,凝视着波澜起伏的池面。
但见摇晃的水中,掬着一捧将圆的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上。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那夜之后,冷芳携便被天成帝置入揽雀宫内,无上恩宠加身,是朝野皆知的“中贵人”。
不过,他从此再不喝酒,更不用说梨花酒。天成帝极擅于揣度人心,在此事上却仿佛个没开窍的稚童,亲手酿了数坛梨花酒埋于太极殿外白梨树下,每年秋日都要送来一壶,不管他反应如何,乐此不疲。
冷芳携垂着眼眸,恹恹地想。早知道他总撩拨他,那夜过后他就该告诉天成帝€€€€你那处甚伟,却实在粗劣不堪,还是多看些避火图,精进技艺,免得日后被妃嫔腹诽,说你中看不中用。
窗外,还在生闷气的新晋侍卫蹲坐着背对冷芳携,乱糟糟的头发活似一只卷毛小狗。冷芳携看他闷闷的背影,捡起桌上一颗椭圆状的青涩李子,朝外掷去。
被生气小狗反手接住。
十一忽地转过头,圆噔噔的眼睛看他,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偷偷哭过。
冷芳携嘲笑他:“这点小事,值得你气成这样?”
十一闷声闷气:“这才不是小事!”
说罢,恶狠狠在李子上咬了一口。凶恶的表情尚维持了一瞬,就被唇齿间蓬勃的酸意搅得满脸发皱,苦哈哈、可怜兮兮的。
冷芳携专挑了这个李子丢出去,见十一果真上当,顿时放声大笑。
十一愣愣地看着窗内笑得眉眼弯弯、眼角噙泪的美人,他来揽雀宫,第一次见对方笑得如此开怀。因此虽然知晓对方有意捉弄他,却并不生气,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荣幸感。
看了一阵,十一突觉仓惶,低头又狠狠啃了李子一口。
冷芳携道:“诶!酸的就别吃了,明知道我在捉弄你还吃,傻乎乎的。”
十一捏着缺了几个大口的李子得意一笑:“你给了我,就是我的,管不了我吃不吃。”
说罢,几下将酸溜溜的李子囫囵入腹。
惹得冷芳携无奈摇头,招呼他进来喝甜水。否则那阵酸意非得令十一一整天都吃不好东西。
第56章 浑如玉璧染瑕。
十一仍然为冷芳携的未来忧心忡忡,旁敲侧击地传递小心妃子和太子的念头。他还想学着别人探听消息,谁料的出了揽雀宫,随便一走,便在曲曲折折的宫阙间迷了路,最后被一名认出他的内侍领回来,弄得冷芳携好笑不已。